长莉住进两居室后,果然独处,做饭都自己解决。叫外卖,只偶尔过来。不像刚回来时,狂吃了三天长生包的饺子。
搬走之后,长莉开始忙,每天都要出去,就跟上班似的。安吉拉也不用婆婆带,出去时用一个自美国带回的布兜,把安吉拉兜在胸前,挺胸抬头这么走。安吉拉坐在兜里,自玩自乐。两个人一走就是一天。一个月过去,只委托婆婆看了两回安吉拉,实在因为要去的地方或者要办的事带不了安吉拉。婆婆告诉美顺,晚间,安吉拉自己睡一间房。她不安地说:“这哪行啊?孩子那么小,晚上醒了害不害怕?出点事怎么办?”又说,“自己出去跑也就算了,孩子也跟着颠簸,你说这一整天,孩子拉了尿了,渴了饿了的……真不知美国人的脑子里都装什么了。长莉告诉我:在美国,女人生完孩子从不坐月子。可人家是美国人,起小牛奶面包吃着。你一中国人,有她们身体素质好吗?说她不听,去美国几年净学这没用的了,楼上楼下的街坊还以为我这个姥姥怎么回事呢?外孙女都不管。”唠叨了很长时间,可是拧不过长莉,出门照样带着安吉拉。美顺也觉得这么带小孩子不妥,可不敢和长莉说,人家是从美国回来的,自己从山里出来,差太远了。倒是觉得以前看错了这个姐姐,长莉不光聪明、有知识,干起事来,不输任何人。就像当年她讲的:骨子里硬。
至于长莉每天出去干什么,婆婆也说不清楚。
进入十一月,天气转冷,稍一有风,就把树上的叶子刮得到处都是。
这一阵美顺不做馅饼了,置一个烤箱,开始做烧饼。原因这个季节的北京人爱吃火锅,美顺自己家里就吃过两回了。火锅不止涮羊肉,虾、鱼片、其他肉,或者肉丸,都可以放在火锅里吃。讲究养生的人也可以不涮肉,豆腐、蘑菇、各种叶菜,都可以吃得热气腾腾。可不管如何吃,末了总要吃个烧饼,北京人才觉得圆满。美顺烙烧饼是跟英姐学的,英姐的师傅解放前支小摊专烙烧饼,小有名气。后来进电厂,手艺传给英姐。老辈儿人做事讲究,首先实诚,不管是自己的买卖,还是归了公家,传帮带一丝不苟,按规矩来。所以说英姐得了真经,又传美顺,口味没有任何改变。起先是小区里的人买烧饼都要出小区,到农贸市场。现在都到美顺这儿,说有早先的味。
烧饼这种食品不光适合配着火锅吃,也可以当早点,夹肉,夹鸡蛋,还能当正餐,白嘴嚼一个都是香的。
这天上午,十点多钟,窗口外等烧饼的人排成一个小队,有一女子不排队直接站在窗口往屋里瞅,婆婆问她是否要买烙饼?因为烙饼不必排队。她摇头,突然把脸贴到玻璃上往里看,婆婆正要问她干什么,她突然叫:“美顺!美顺!刘美顺!”美顺正往擀开的面皮上涂抹麻酱,闻听扭头,第一眼没认出来,但是这个人熟悉,特别熟,可又说不出是谁,端着沾满麻酱的两手发愣。女子急了,在窗外一边摆手一边耸着身体叫:“我是英子,英子!”说着,离开窗口,跑到门处,直冲进来,对着美顺叫:“我是英子呀!”美顺两手麻酱,也不顾,双手攥拳,蹦起来喊:“哎呀哪!咋是你呢?你咋是英子呢!你咋呢你呀!”婆婆就在美顺边上,吓了一跳,云里雾里地看着二人。直到英子说,美顺又解释,婆婆笑着说:“吓死我了,没见我闺女这样过,攥着拳头,还跳起来了。”英子搂着美顺笑,美顺对英子说:“你叫我我还糊涂呢。你咋胖了?白了?变样呢?”英子说:“你也是呢,白了,胖了,个子比原来高了。你又侧着身,看不全你脸,我就不敢认,说这是不是美顺?是不是美顺?大着胆子叫的。”两个人又笑,笑之后,美顺问:“你咋知道我在这儿的呢?”英子说:“我都找你一头午了,不知道哪个楼。转来转去。寻思问一下吧,问不着再走。没想真问着了,说往前走,那个卖烙饼的店就是美顺开的。”婆婆对美顺说:“早收会儿吧。上楼做饭。”英子说:“阿姨不用,我在小区门口的家常菜馆订下桌了,我要请美顺。阿姨你还不知道呢,没有美顺我不会到北京呢,在家要穷死呢!哎呀那时候哪知道北京在哪儿呢,以为可远可远的了!啥时才能走到呀。”三个人俱笑。美顺说:“我请你。搁北京这么些年,头回看见村里人,还是你呢,我请。”
这就紧忙,其间说一些老家的事,英子说来北京已经几年了,卖水果,结完婚,现下有俩孩子,大的是女,小的是儿。曾经想找美顺,可不知道美顺在北京的什么地方,问过美顺父母,不说。
外面等着买烧饼、买烙饼的人一个挨一个,也讲不了什么。到了十一点多,好不容易到了没有顾客的时间,赶紧把门关了。
到了家常菜馆,英子确实订了一个小单间。菜上齐后,婆婆喝杯饮料,吃下一碗米饭先走了,说你们俩多少年不见,好好聊。又告诉美顺,下午就歇了吧。
婆婆走后,小单间里只剩下两人。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二人,突然无话,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相互微笑。笑着笑着,英子嘴一撇,竟然哭了。美顺想说话,还没张嘴,眼圈一红,也开始流泪,忍不住怨:“你……咋呢?咋呢吗?”不想英子的眼泪和美顺不一样,说:“美顺,美顺,我恨你,恨你呢。”倒让美顺的眼泪止住了,说:“咋呢?恨我啥呢?干啥恨我呢?”英子说:“栓柱……栓柱还想着你呢!”美顺说:“想我?想我干啥呢?我知道你和栓柱结婚了,在一起呢。我以为你们搁沈阳……”话还没讲完,英子已经哭出声,讲不了话。美顺说:“咋了?你没和栓柱结婚?”英子摇头又点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美顺小心地说:“栓柱不好?你俩干架了?”英子哭过一阵,稍稍平复,说:“他、他还想着你呢。”美顺说:“我和他只见过两次,手都没碰过呢。”正说,英子兜里的手机响,英子拿出来看了一眼,摁了不接往回装。美顺已经看见英子手机上显出老公两字,一把夺过来。躲避英子时,手机又响,便摁接通,说:“你是不是栓柱?是不是?”英子也不抢了,看着美顺,奇怪的是那边却不出声,直到美顺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栓柱,你在哪儿呢?话筒里才传来栓柱的声音,问:“美顺,英子在你那儿哪?”美顺说:“她在我这儿哭呢,你把她咋的了呢?”连问两遍,栓柱才说:“你告诉我你俩搁哪儿,我过去。”
美顺和英子两家相隔不远,同样年纪,都是只上过一年小学。两个人从小玩在一起,搂草拾柴也在一起,没事时你到我家来,我上你家去,赶上饿了,有啥吃的都得咬一口,不分彼此。
国家的婚姻法在这大山里不太管用,一般女孩子十五六岁说媒的就上门了。十七八岁结婚很正常,到了能领结婚证的年纪,孩子都四处跑了。
媒人领着栓柱到美顺家见面时,英子正来串门,见到了栓柱,觉得栓柱不光人好,家庭也好。全家只有栓柱一个男孩,姐姐都嫁到山外了,一个姐夫还在油田工作,正式工人。栓柱爹也能,因为在乡政府有亲戚,这些年种地外加收山货往外倒腾,扑腾得不错,吃喝不愁,还早早地给栓柱盖起房,圈了院子。不管谁嫁过去,家里的一切将来都归栓柱。当然栓柱美顺没成,这个不怨美顺,更不怨栓柱,谁在北京有了婆家还嫁山里?
英子也是不到十六岁就有媒人说合,其中说的一个英子觉得不错,可惜英子父母没看上,英子觉得不错也没用。栓柱是美顺嫁到北京快一年时媒人过来说合的,讲栓柱去了沈阳,跟着二姐一家人干装修,成家后英子也可以过去,“干吧干吧就比山里强。”
英子父母很满意这门婚事,当然英子也满意,小女孩的心如浪潮初涌,还没见面就在心里爱上了栓柱。
英子说,结婚后去了沈阳才知道栓柱的二姐夫是给老板打工,没有自己的装修队,不过在水暖这块当个小头,技术不错。栓柱在他手下打杂兼学技术。二姐夫脾气不好,爱骂人。两个人在沈阳干一段时间后栓柱要上北京,说一个同学搁北京卖水果,比打工挣钱。
英子不知道和栓柱结婚前栓柱到过北京,以为他一直在沈阳,跟着二姐一家,也不知道所谓同学不过是栓柱在北京时认识的老乡。还特意到美顺家问美顺在北京的地址,想着到北京后来看美顺,美顺父母没说。
到北京后,两人买一辆平板三轮车,跟着“同学”进水果,后来也进菜,没有固定摊位,也没有营业执照,要和市场管理、城管人员打游击。英子生下第一个孩子后,为了多挣一份钱,开过半年多的黑摩的,和警察打游击。结果一辆三轮摩托、一辆电动三轮都被警察没收了,又拘留三天。英子才怕,回来跟着栓柱干。六年前由一个老乡帮忙,花钱租了固定摊位,这才不用提心吊胆地四处跑了。
在来北京的火车上,栓柱对英子说要在北京买房,“将来就搁北京了。”英子笑他疯讲,北京是家吗?北京不是家,来北京就是挣钱,有钱也得回家盖房,盖个二层楼!将来干不动了,回去,儿子媳妇,楼上楼下。
在北京租了一间农民房,是房东搁自己院子外盖的房子。后来为存货,又租了旁边一间。英子说我长这大没见过这么小的房子,不到七平方米,顶上就一层石棉瓦,窗户巴掌大。夏天闷得要死,冬天冻得睡不着,有火炉子也不暖和。怀第二个孩子时,赶上北京计生检查,被当地计生干部、警察撵出了出租房。两个人骑着三轮车跑了一白天也找不到房。多亏夏天,晚上就在一个住宅小区里的草坪上待着,蚊子乱飞,咬得不敢睡觉。两个人一边给睡在平板三轮车上的女儿扇风,一边望着眼前的居民楼发狠:一定买套楼,宽宽绰绰地住,再不看房东脸色,不怕人撵。怎奈挣钱的速度无论如何赶不上北京的房价,挣的钱永远不够买房。今年,有一起卖水果的在河北香河买了房,才三十多万。外地人也可以贷款,先交首付。两个人商量,要不也去香河买?北京的房子实在买不起,即便首付都交不起。
坐车去香河,碰见个发售房广告的,房子在通县快到河北的地方。栓柱要去看,说好歹这儿还属于北京,还比香河的房便宜。到之后,定下一套房,也是可以交首付。交了首付,其余的月月还。
英子说:“签合同时,我要写两个人的名字,栓柱说那干啥,我又没想不要你。过几天回老家拿结婚证,拿了结婚证,谁想说房是一个人的也不可能了。卖房的人也这样讲……”美顺惊讶地问:“你俩咋到现在还没领证呢?那孩子的户口呢,咋上?”英子说:“你还不知道,结婚时不到岁数,领不到证。到岁数时在北京,老说挣钱要紧,挣钱要紧。回去了塞两个钱,啥时都能上上。这拖那拖。被我催急了就说有没有证咱俩也搁一起呢。我说两个孩子呢?他就发狠,说我这辈子是农民也就算了,我俩孩子打死不当农民,当农民也不在山里,宁可没户口,将来花钱也要搁北京上。当农民也不怕,一占地就得几百万,上千万!你说他是不是胡扯?做梦呢!他说我:说买房你还说我疯话呢,还不是买了?气得我没法,再说就是打仗。想想他就是讨厌自己这辈子托生成农民了,其实我也不服呢,要不托生在山里,哪能这苦?看看北京这些农民,啥都不干,出租个房就把自己养了。国家一占,更不得了,又上楼,又有钱了,是我们苦几辈子也挣不到的钱。所以他说的,我都理解呢。”美顺说:“这不是好着呢吗?还干啥架呢?”英子叹一口气:“前天我才知道呢,他说的才不是那回事。他要在北京,其实是想你呢。从心底里就没爱过我,不领结婚证,就是两孩子,到时,也可以不要!”美顺说:“咋呢呀?你俩这些年了。”英子深出一口气,说:“前天,他去摊上了,我在家,寻思收拾收拾屋里,把脏衣服洗洗,把乱塞到柜子里的衣服叠叠。他一个旧夹克衫在里边,是我俩结婚前他有的,多少年不穿,现在他比原来胖了不少,根本穿不下了。再说样子也过时了,我拿出来抖抖,寻思扔掉,要不寄回老家,让老人穿。结果一抖,掉出一个早年记电话的小本,现在都没人用了。我就翻翻,你猜哪样?其中一篇写的是你这电厂宿舍的地址,没有楼号、房号,紧挨着两个字写着你,美顺!”说到这里,英子停住,看着美顺。美顺一愣,想了一下说:“那还是牛牛一岁一个月呢,小区边的超市外面我俩见了一回,噢,他是着了一件夹克呢。可我俩啥都没说,一句分外的都没说,在大街上,还有牛牛,牛牛就在身边。再说我也没告诉他我住哪儿呢。从那以后,再没见着他,他说回家,跟你结婚,完了去沈阳。”
美顺讲时,英子脸渐白,说:“我猜到了,猜他早就来过北京。刚到北京时我就奇怪,咋那么些人他都认识?出了火车站也不用问路?他说同学介绍的,中学同学,住在镇上。有一回吃饭,人家同别人讲话,说的是另外的镇子。我就问栓柱是不是来过北京?他急,骂人。这么些年,我俩在一块儿这么些年呢,俩孩子都上学了呢,他就一直瞒着,不说。”美顺说:“我俩真啥也没讲呢,在老家也没把亲定下呢。”英子说:“美顺我信你。你都嫁给北京人了,咋会跟他?你俩相亲就见了一次,见时我也在,第二回他上你家时你上我家了,回去他也走了。没多久你就来北京了,和他能有啥?也不会跟他讲啥,要不然这些年了,他不会一次次来这里,搁小区里瞎转悠,我猜到他不知道你住哪个楼?瞎找。经常是在小区门外待着,一坐就是一天!”美顺看着英子,道:“你说栓柱在这小区里转悠?晃荡?我咋没见着呢?英子,我真没见过呢。一次都没见着。”英子几乎瞪了一眼美顺,赌着气说:“我知道,也猜着呢。你俩要见着,早不知咋样了,兴许他早就甩下我跑了。”美顺道:“英子你瞎说呢,那我成啥了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