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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顺一句喊,让英子没话,不好意思。沉了片刻,说:“我不知道他在这一块见过你,也没想过他心里一直搁着你。打来那年,隔几月,他总有一天不出摊,咋劝都不行,说烦了,要出去走。其实一年到头卖东西,我也有烦,想他不去不去吧,玩就玩一天。可他不带孩子,更不带我。一说我和孩子也去他就急,说我就这一天想清净都清净不了?这么些年了,年年都有这么几回。隔上两三个月,他就得歇一天,出去走。我就纳闷,回来时没见他花啥钱?花不了几块。上哪儿去这一天?每次出去他都骑车,有一回他出去,我借一辆电动自行车跟着。跟了三次,回回不拐弯地到这小区来,不像要找谁,他不进楼,也不和谁说话,一圈圈搁这小区的楼周围绕,在小区门外坐着,饿了买个面包或在小面馆里要碗面条。一根一根地抽烟,平时抽不多少。中午了就进小区,找个长椅子躺着。第三回我终于憋不住了,直接骑到他身前,把他吓一跳,你猜他咋说:那我去哪儿,哪儿都那么多人,花钱!就这儿清静,不用花钱。我就信了,还劝他花就花了,也不跟他了,想:躲一天躲一天吧,上班的人都有礼拜日歇,他没有。谁想竟是这么回事。问他他不承认,说我瞎猜。可你没见一问到他时他那样子,急了,要打人呢,抢过本,三两下就给扯碎了。”

“其实,昨天我就来过呢,栓柱不说我瞎想吗?我倒要看看,美顺你是不是住这儿。可转不一会儿我就走了……其实、其实昨天我就看见你了,从这饼店过,想买半张饼,站在队后,看到烙饼的人咋就像你。不瞎说,那时候心里哆嗦了,当时就哆嗦,不敢往前走。琢磨一下,赶紧走。我怕那个烙饼的人真就是你,我想是你,又怕是你。是你我咋整?不和栓柱过了?俩孩子咋办?到现在都没有户口,上学去不了正规学校。私人办的学校,国家不承认学历,几个农村来的小姑娘当老师,都不知道她们上没上过中学,会不会教?那咋整?正规学校不收我们,没有户口,就把我们放弃了,不管了……唉。爱咋整咋整,只能上这学校。再说,离婚了我上哪儿?不回去爹娘担心,回去了还不整天骂你?在咱山里还没有个嫁走又退回来的呢,我不成了头一个,咋在村里待呢?你不知道呀美顺,光是租这么一个固定摊位,不算租钱,我俩花了八万。知道八万啥样不?我爹我娘二十年不用种地,不用打工,白吃白喝。二十年都别干啥,躺着就行!”英子不说了,呼呼地喘气。

小小单间便陷入沉默,桌上的菜谁也不动。空调吹出的暖风,咝咝响。

突然门响,栓柱进来。两个人望着,以至栓柱尴尬地站了片刻,谁也不看,自己找椅坐下,既不离英子近,也不离美顺近,低下头。

过了一会儿,由美顺始,数落栓柱,一个说事,一个批评。栓柱不吱声,不做反驳。

倘若栓柱反驳,或和英子辩,两个人就有无数话。怎奈栓柱不说,头不点也不摇,木头一样坐着。两个人便说说的再没有话,便停顿,又翻来覆去,终于无话,只是生气。

冷了片刻,看到终于不说了,栓柱看也不看美顺,从桌下伸手,去握英子的手,英子甩,还是被栓柱握住,说:“走吧,去买火车票,回家领结婚证,把俩孩子户口上上。再不行,把房本的名字写你。”英子就愣了,看美顺。美顺也不解,转不过弯来,看着英子。

栓柱就站起来,也把英子拽起来,说:“走吧,别搁这了,麻烦人家干啥?自己就解决了。不就担心我不跟你吗?没有的事情呢。走了。”英子边被栓柱拉着走,边说:“还没结账呢。”栓柱说:“我结了。”这才转回头看美顺,说:“谢谢啊,账我结了。我俩走了啊。”英子一只手被栓柱拉着,竟真走了。美顺还是蒙的,起身跟在后面。走到菜馆外,见两个人都上了栓柱开来的金杯车,英子打开车窗,冲美顺摆手,但是嘟着嘴,好像还生气的样子,美顺说:“你俩好好的呢。”栓柱也摇下车窗,探着身子冲美顺点头,说:“麻烦你了啊,回吧。”就把头缩回去,开车掉头。车拐过来时,英子又对美顺摆手,可能栓柱说啥了,满脸笑。

车走了,越走越远,直到拐弯,看不见了。美顺转身,要进小区,只挪半步,蹲下了。看一眼周围,捧着脸,不出声地哭了。其实不知为啥,就想哭。

几天之后,英子打来电话,说在老家呢,领结婚证,上户口,不怕花钱。栓柱说了,一定办成。又问美顺想吃什么,想带什么,回北京时带上。

这时候的美顺已经平静了,只是笑。但是当天烙饼,把手烫着了,开着的电饼铛里没有饼,却把手伸进去,想要翻饼……

过了十几天,栓柱开着那辆上货的面包车,拉着英子,两个孩子过来,美顺便请他们到家常菜馆吃了一回,说了说家里的事,道结婚证办了,两个孩子也有户口了。走时,留下一大包松子、榛子和干蘑菇。

长莉这次回来,长生变了,不躲长莉了。每逢休息,想方设法做一些长莉喜欢的饭菜,打电话叫。长莉有时来,有时不来。来了就讲一些在美国的往事。最近再来,不讲美国了,讲最近的事。美顺才略略明白长莉每天带着安吉拉出去,忙的是什么中美之间的贸易,就是把美国的东西介绍到中国卖,把中国的东西介绍到美国销售。还说公公厂里的电机只要把什么地方改进一下,就能拿到美国销售。这一来公公又到厂里住了,偶尔回来,可一直过了春节,才把第一批电机发往美国。

安吉拉已经会跑会走了,中国话会了不少,尤其哥哥叫得清楚,有时也叫牛牛。依旧跟着长莉哪儿都去,有时兜着,有时就跟着长莉走,甩开胳膊,走得很有劲。没瘦,也没生病,健健康康的,个子高了,人也更漂亮。

春节过去了一段时间,长莉再过来时,常被公公问电机的事,因为钱还没给。长莉说看合同,美顺听不太懂,也不好问,大约合同是卖多少以后才给钱,已经卖了一批。但是到了三月下旬,哪里也找不到长莉了。小区里见不着,电话没人接。几次之后,婆婆觉得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安吉拉了。这天晚饭后,出去遛弯,回来的路上,去了趟两居室,发现房门大敞,屋内空空,一个陌生人正指挥工人装修房子。说长莉把房子卖给他了!

听婆婆一说,美顺慌了,急忙找房产证,却不在。打手机让在外面玩的长生回来。一问,长生说:“姐姐跟我要,我给她了。”完全不当事,好像姐姐要,当然要给。

看着长生满脸无辜的样子,美顺就差喊了,喊不出来,因为一边的婆婆已经乱了方寸,又气又急,给长莉打电话,无论怎么打,都是无人接。赶紧给公公打,说的时候已经语无伦次,哭得像个孩子,只会说:“快回来……快回来……女儿没了……安吉拉没了……房子……”身体颤抖,美顺压着一肚火和着急,先顾婆婆,赶紧找出药来让她吃。婆婆握住美顺的手,哭着说:“怎么办呢?怎么办?”美顺不知道怎么办,长莉的行为让她心如乱麻,也想哭,更想喊。一边的长生却还摸不着头脑,怯怯地嘟囔:“姐姐要,我就给她了。”

恰好公公把电话给美顺打过来了,问清情况,说:“美顺,你可千万不能急,多急你都得静下来,现在家里就指你了。事情我来解决。先让你妈把药吃了,别哭。你也别问长生了。我这就上车,马上到。”

美顺想也只能这样,告诉长生别再嘟囔,牛牛关门写作业,写完作业睡觉。安慰婆婆,婆婆一遍又一遍拨长莉的手机,这时传出来的却是已停机、已停机。婆婆把手机一扔,说:“怎么回事呀?到底怎么了?怎么了?”

将近十一点,公公到家,先问美顺:“你妈怎么样?”美顺说:“没事了,就是哭。”还没说完,公公已经越过美顺,把泪眼婆娑的婆婆抱住,又拍又抚,说:“没事没事,别急,我来处理。”

看着公公的举动,美顺简直傻了。和公婆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没见过公婆拉手,互相拍一下挨一下更是没有,甚至两个人亲切一点的话、说笑都没有。这个时候公公却毫无顾忌、毫不做作地搂紧婆婆,一边安慰一边相拥坐到沙发上。

事后美顺想,若没有这一幕,后来的自己会不会跟长生吵?又能吵明白什么?

公公把长生拉到一边详细询问。

想让长生把一件事说清楚,就得像公公一样,不能急,得不厌其烦地问,还要时不时的哄哄,提问,提示,提醒。再把他的话归拢到一起,分清顺序,又问牛牛几句,事的经过就知道得差不多了。

长生是个坐不住的人,除非家里有活干,或者电视里有篮球比赛,否则,他就出去玩。一般吃过晚饭,收拾干净后,他就去小区的广场活动。近些年广场里新设了许多健身器材,先玩一遍健身器械,再打会儿篮球,满头大汗地回来,洗洗睡觉。周六日如果牛牛不想和他去什么公园,他就来帮美顺,正好让婆婆休息两天。何况每周六婆婆都要领牛牛上半天补习班。

近一段时间,晚饭之后长莉也去广场健身,往往在路上等着长生。一边健身一边聊天。长生说姐姐很苦,在美国只有一个人。大约长莉没少给长生讲自己在美国一个人的苦日子,具体事情,怎么讲的,长生复述不出来,只反反复复对公公说姐姐很苦,又说姐姐再也不要去美国了,说我要帮姐姐再也不去美国了!

房产本确实是长生拿给姐姐的,也确实到房产大厅转让给了长莉。说每次去公园都和姐姐安吉拉一起去,牛牛喜欢和安吉拉一起玩碰碰车、激流勇进。玩完吃完后,到房产大厅去过几回……

美顺说:“你怎么找到房产本的?”长生说:“没找,到那儿一拿就拿到了。”美顺想想就明白了,自己总在那一块地方拿钱放钱。都在一个房里住,十回里长生见着一回也就知道了。又问:“你怎么不跟我说呢?”长生低下头,说:“姐姐说别告诉你,你累,让你着急就是不爱你。姐姐有钱,都在美国哪。换成中国钱了就能买房了。还在这儿买,买更大的给你,你就不着急了。”

至于牛牛,到底还是孩子,到了房产交易厅也是和安吉拉玩。大人做事情,他要看住安吉拉。

长生不知道长莉卖房,也不知道长莉在哪儿。以为就是把房本的名字转给姐姐,姐姐就能到银行拿出钱来干事情,还能把存在美国的外国钱变成中国钱,开公司,买房。长莉说钱一过来我就买房,更大的房。

公公劝婆婆和美顺都不要着急,说很可能长莉回美国了。托人去查,果然长莉出国了。

公公又千方百计找到几个长莉的旧同学,通过这些同学又找到几个这一段时间和长莉来往的人。都没有长莉新的联系方式,卖房一事也不了解。说刚刚回国的长莉曾托同学找工作,或介绍生意,就是她想做的国际贸易。生意没有,工作有同学介绍过,很多长莉连面试都没去,去了几处也觉得薪水方面不满意。现在已经不是前些年,到国外留学几年回国就成香饽饽,况且大多的留学人员也没比国内毕业的大学生、硕士博士高多少,尤其一些滥竽充数的所谓海归让许多企业有了坏印象。不过刚回国的长莉确实有留下的念头,可不知为什么,把房卖了,跑回美国。

公公婆婆及美顺,坐在一起长谈了一次,长生也坐在一边。公公对美顺说:“这一次事情大出我们意外,想来想去觉得长莉一定在美国遇上了什么过不去的难事,非用钱来解决。这笔钱不是小数,所以她才不顾家人的感受,一意孤行。毕竟她自己一直都很优秀,不愿意把自己的困窘告诉家里人。她把电话关了,其实最大原因是不能面对你。现在她怕你,她不想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她拉不下脸。两居室虽是长生的名字,其实你们俩共同拥有,无论从哪方面讲,她都愧疚。很有可能这辈子她都不想回来了,她面对不了你和长生。”美顺说:“我不知道这事怎么办。姐姐有事可以跟我们说,要是、要是事情真是需要那么多钱,房卖就卖了。咱们是一家,能一起苦呢。但是、但是,姐姐不该哄、哄长生。”公公点头,说:“是。”婆婆流下眼泪,问公公:“那不是再也见不着长莉了?到底出什么事也不知道,会不会……”公公说:“不会,汝珍,我想了,她拿了钱既然敢回美国,还带着安吉拉,就没有危险。否则凭什么回去?就是这笔钱很可能剩不下什么了,或者一分都剩不下了。美顺,对不起,无缘无故房就没了。”美顺还没表示,婆婆已经抓住美顺的手,说:“闺女,对不起……”美顺说:“没有,妈,没有。我师傅的事您也知道呢。我不会那样。况且房是爸妈给我们的,就是、就是……”到底是一套房,美顺说不下去,流下眼泪。公公说:“事情已经这样了,着急不解决事,回来那天我和你妈商量了,房是回不来了,估计钱也回不来了。我们俩都这岁数,补不了你们什么了。先口头说下,将来我们走了,三居室就归你们。”

公公这一说,美顺突然觉得自己自私,说:“爸,妈,还是想想怎么把我姐找到吧。”婆婆便拍美顺的手。公公说:“明天我就去办去美国的事,去一趟,看看到底什么事。就是不知道她回不回来了。”婆婆掉下眼泪。长生突然站到父亲身前,说:“我去,我要去!”公公说:“你去干吗?你不用去。”长生说:“我去,打保罗!”这两天,长生意外地老实,除上班、做饭外,再也不出门,总是坐在一处,仰看着房顶,一动不动。此时此刻,竟说这种话。

想不到第二天,公公厂里来人了。

厂里来人,一是工作上的事,再一个经长莉牵线,发往美国销售的电机还有没结的售后款。公公告诉厂里已经给那边打了电话,会按合同执行。只是对方也联系不到长莉。陪同来的律师提醒公公,不妨查一查长莉前一阶段的通话记录。

费了许多周折,终于拿到一个长莉两个月内的通话明细,一个长莉打过去、人家又打过来的电话引起律师注意,因为对方在美国,正是长莉在美国时一直待的城市。公公把电话打过去了,用英语交流了半天,然后挂了。说:“是保罗的电话,保罗承认和长莉在一块。安吉拉也在。只是长莉不接电话。保罗拒绝说出长莉新的手机号。说是个人隐私。我只好让保罗转告长莉:我们是一家人,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就是你再不给你妈打电话,她会疯的。”婆婆说:“你这么说不让她着急吗?知道她在美国,安吉拉好,我就踏实一半。疯不了。”一转头看见美顺,说:“她怎么干出这么一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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