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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时,小区外有一家图片社,婆婆请人家翻拍后放大两张。对美顺说:“这么珍贵的相片你得留一张,多洗两张,给你爸妈也寄一张去。我也得有一张。”因为过两天才能取,长生很担心自己那张丢了,嘱咐业务员:“别丢了。”

晚上无事,美顺把婆婆今天讲的话对长生说了,说:“妈觉得你怨她呢。”长生说:“没有。他们在东北特、特苦的,姐姐也是,特冷,干特别累的活,老吃土豆,没有好吃的。现在他们都不吃土豆了,不吃棒子面,也不吃豆腐,说在东北吃怕了。姐姐说他们偏心眼,不把姐姐留在北京。北京没那么冷,吃得比他们好多了。姥姥说长生你这一辈子要感谢妈妈,因为你是儿子,妈妈不让你受苦。将来住一起了,什么事都要替妈妈干。因为她受苦太多了。”美顺就想,什么宽慰的话都不必对长生说,自己和婆婆其实都想错了长生,所有人都不懂长生,就像姐姐长莉讲的那样:我们自私。

几天后,取回照片,长生抢先找到那张原相,收入钱夹。婆婆说放大的两张可以挂起来,美顺没挂,收好,放进自己的衣服柜。但是给爹娘邮了一张去。爹娘回信,问:我们呢?

七月上旬,英姐服刑期满,也正好退休。

郭师傅这人特有意思,事先把房子重新粉刷,赶在英姐出狱那天举办婚礼,迎亲车开到了监狱门口。监狱也特配合,不但允许化妆师到监狱里给英姐化妆,还在监狱门外悬了两挂鞭炮,让英姐在噼啪声里、花枝招展地出狱。把英姐感动得鼻涕眼泪稀里哗啦上了迎亲车。

婆婆对美顺说:“这是郭师傅怕你师傅出了监狱没地住,索性弄这么一出,让你师傅名正言顺地进门。你师傅算是找对人了,苦尽甘来。”

婚礼后,坐在新房里说话,英姐对美顺说:“美顺,咱俩不能一起干了。李睿读完硕士,不考博,应聘到一家国外的化妆品公司做代理商。这跟她学的东西八竿子打不着,风马牛不相及,还缴十万押金。我不放心,得跟着她。”李睿讲:“我说不用的,她非跟着。妈,其实你和姐姐在一块多好,不用担心我。”公公问李睿:“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吗?”英姐说:“不是,早就有单位让她过去,她嫌钱少,导师让她考博她也不考。非说三十五岁前买套房。”美顺问李睿:“为啥呀?”李睿抿嘴笑,说:“我得让我妈理直气壮地活着。”美顺不爱听了,顺嘴就怼:“咋没房就不能理直气壮地活了?”把个硕士毕业的李睿问住了,看着美顺。美顺觉出不妥,刚要道歉。李睿突然恍然大悟地笑了,说:“对!如果哪天,所有中国人都不把拥有一套住房当成自己人生的第一奋斗目标、第一个理想,中国就是真先进了,我们就是真进入一个健康幸福的社会了。有志向有抱负的人就会把所有精力放在该做的事情上,使国家、社会,更有活力,科学技术更加发达。姐姐,你问得太对了,问到根儿上了。”

话虽如此,到底我们还没做到那样,英姐还是帮着李睿去做化妆品了,早出晚归,小区里很难看见她。

临近九月,长莉打来电话,说要回来,带着安吉拉。婆婆跟美顺说,其实长莉和保罗没领结婚证,不算夫妻,说,“他们外国人就这样,不把结婚当回事。咱也管不了,你别问就是了。”

长莉到那天,全家人都去了机场,美顺还以为未婚有女的长莉挺凄凉,走出来的长莉却满面春风,推着一辆婴儿车,打老远就招呼老弟:“哎呀老弟!哎呀牛牛!”穿着打扮,依旧雅致,甚至看不出是个生了女儿的妈妈。看身材,比离去那年还要苗条。长莉在美国待太久了,净是洋礼儿,每个人都要抱抱,美顺闻到了香气,还是初见那年的味道,好闻得让人恍惚。

安吉拉黄头发,白皮肤,眼珠像天空的颜色,一点不怯场,谁抱都可以,笑个不停。喜坏了牛牛,坐在出租车上,一定要把安吉拉抱在怀里。婆婆不放心,紧挨他们坐着,以便随时护着两人。长莉完全不像个妈妈,不但由着牛牛抱,还要和美顺、长生、公公,挤一辆出租车。公公便坐副驾,让三个人挤后座。车开起来,公公说去吃西餐,话音未落,长莉就喊:“闹!”就是英语不的意思,因为牛牛也会说闹,来表示不或者不要。长莉说:“闹!回家包饺子,包饺子!我太想我老弟包的饺子了。怀着安吉拉时,我走遍了纽约的中餐馆,都没吃出我老弟的饺子味儿,太馋了,馋死我了。”长生笑着举手,一下捅到了出租车的车顶,大声说:“好!”

婆婆的三居室,美顺和长生住过的那间屋原本就是留给长莉的,上一次回来就住这间屋。这一次又重新布置了一下,既干净,又温馨,正适合一个妈妈带着女儿住。长莉看了看,没说什么。

一家人共同包饺子是一件其乐融融的事,长莉吃下第一个热饺子,不由得说:“还是中国好哇。”兑了长生一拳,道,“还得是我老弟包的饺子,香呀。”长生大笑,说:“明天我还包。”婆婆把一点饺子里挤出的汤汁试着放到安吉拉嘴里,安吉拉咂摸一下,立刻瞪大眼睛,身体连连上耸,似要蹦起来,引来全家人大笑。

长莉说:“北京变化太快了,走了还不到两年,回来这一道我都分不出哪儿是哪儿了。”又聊一会儿美顺的饼店。话头一转,说:“你们不问,我自己说吧:让你们失望了,保罗不想现在结婚,不想现在有孩子,他要游走全世界拍出最震撼人心的照片,拿普利策大奖要不就是荷赛摄影奖,妄想!但是他追求。那就算了吧,OK,我们分开。因为我三十多已经等不起了。”说着还摊开两手,像外国人似的耸肩。婆婆说:“你说你也不想好了,既然不结婚,就别要孩子。”长莉说:“安吉拉不可爱吗?妈你不喜欢她吗?”婆婆说:“孩子谁不喜欢?一个小生命在这儿,哪有不喜欢的?妈的意思是……”长莉笑了,说:“没关系,我不怕当未婚妈妈。再说在美国怀孕三个月就不许堕胎了,算犯罪。”全家人便沉默,牛牛走到长莉身边,说:“姑姑,我可以养着安吉拉吗?”长莉鼓掌,笑着说:“可以呀。”婆婆也被牛牛逗笑了,笑过之后,埋怨长莉:“你的心也太大了。”长莉就笑,之后说:“和保罗刚分开的那几天是我最孤独的时候,朋友们工作的工作,有事的有事,我又不能给你们打电话。大白天的,看着美剧我竟睡着了。有一天,醒过来不知道是白天的几点,电视还开着,美剧不知去哪儿了。想起懒得动,不起又没劲。当时手在肚子上,突然,安吉拉不知用她的什么部位顶了我一下,这是第一次,吓我一跳。等我明白过来,就用手在肚子上慢慢摸,慢慢挪,没想到她又顶我,这回感觉到了不是手就是小脚丫。我就来了兴趣,这一下,那一下,逗她顶我。等着她来顶我的工夫,妈,我一下就想到您给我讲我在您肚子里踢您的事了,就想,我一定把她生下来。生出来一定是个美美的小姑娘,果不其然。”说着,弯腰向小车,伸出双手,温柔地说,“安吉拉宝贝,来。”抱在怀中,亲了一口。看着孩子说:“其间,我也犹豫,后悔当初的决定。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想您说怀着我和长生还要种地干活,挺着大肚子在食堂帮厨。美顺,妈那时多小,一个人在东北,如同我一个人在美国。妈远离父母,没有亲人。可我还有朋友。可以给你们打电话。她没有。我坚持在美国生,除了担心你们反对,干扰。就是想安吉拉必须是个美国人。”婆婆说:“为什么?中国人不好啊?”长莉让安吉拉面向姥姥、姥爷,说:“只有这样,她生活在这儿,才不被人歧视。”公公若有所思地点头,又点头。

吃过饭,长莉给安吉拉喂奶,美顺帮着长生收拾。当全家人又坐回客厅时,安吉拉已经睡了。长莉也跟着进屋睡了。婆婆说长莉还没倒过来时差呢。

从这一晚起,牛牛要回到两居室和美顺长生一起住。婆婆虽然舍不得,但是怕安吉拉半夜哭闹影响牛牛第二天上学。

要和父母同住,走在路上,牛牛就很兴奋,叽叽喳喳。长生却很奇怪地闷闷不乐,美顺问他咋了,他只摇头。美顺还以为长生是因为牛牛不能在奶奶家住的事,说:“牛牛都这么大了,也该回来住呢。现在姐姐和安吉拉住在妈那里,吵呢。”长生也不说话,昂着头向前走。美顺便不再说。

牛牛自己睡一间,不知害怕还是兴奋,几次呼叫美顺。美顺索性等到牛牛睡熟了,才回自己屋。拉开灯看,长生已经睡熟了,可不知为什么,好像流过眼泪的样子,便心中疑惑地躺下,过不一会儿,也着了。

长生很早起来做早点,待美顺领着牛牛下楼,送他上学时,长莉正要上楼,先和牛牛说了几句,问美顺:“我老弟走了没有?”

送完牛牛回来,长生上班已经走了。美顺去饼店,准备一天要用的面,麻酱,几种馅,连续不断地忙碌。

往常第一铛馅饼开始烙时,婆婆就该来了,却是长莉进来,美顺说:“姐,你咋来了?妈呢?”长莉说:“安吉拉和妈玩呢,我过来帮你。”美顺忙说:“不行不行,怎么让你来呢?快回去,孩子看不见你该哭了。我干得过来。”长莉说:“没事,安吉拉能离开我。美国不像中国,孩子生下来就要培养他们独自面对世界的能力,否则多大都缠着你。在美国,没有几个家长送孩子上学。像安吉拉,生下来就自己睡,现在快一岁了,知道即使爸妈也不能一天到晚陪着她。”美顺不解地问:“那能行吗?”长莉说:“怎么不行?你看安吉拉现在不好吗?多皮实,跟谁都能玩到一起。”这时候不断有人来,便顾不上说话,忙过一阵,顾客渐少,美顺劝长莉回去,长莉说:“我在家里闷,到你这儿咱俩还能说话。”美顺说:“姐呀,我、我不会和你说。”长莉说:“我长得吓人哪?”两个人便笑,长莉说,“我是想跟你商量商量:你看能不能我住你们的两居室,你们住妈的三居?早上我跟我老弟先说了,他说行。但是他说行不行,得问问你同不同意?你不知道,在美国这么多年都是我一个人,冷不丁一个居室里住好几个人我受不了,不习惯。昨个一晚我都没睡好。”美顺笑道:“那是爸妈呀,你不是跟他们一起长起来的?我听妈讲你小时全家就住一间房,现在自己一间还别扭?”长莉也笑,说:“人是有什么习惯什么。我要不去美国,什么事没有。我不说了吗?美国人的习惯是大人孩子分房睡,各有自己的房间。到了十八岁,一律出去,自己租房住。”美顺说:“为什么?”长莉说:“传统呗?十八岁成人了,一切都靠自己。而且,夫妻也不住在一个房间里,各有各的卧室,不在一起睡。”美顺连手里的活儿都放慢了速度,听长莉讲。长莉说:“刚到美国时,真不敢一个人住,四周围全是外国人,还不像在家,虽然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可都在一个单元里,用不着怕什么。那儿可不行,里里外外就我自己,特想找个伴。可那个大学里总共六个中国人,才两个女生。俩女生还比我大,有男朋友,同居。跟你说起码有大半年时间,我睡觉都不关灯,还得开着电视。那睡觉前也得把犄角旮旯反复瞅,老觉着有人或什么东西在哪儿猫着,一晚上能折腾好几回。就这么,十来年过去,我一个人住,适应了。再回中国,就不行了。上次回来我是强忍着,想过一阵就回美国了,妈又病着,忍着住的。这次回来,带着安吉拉,我就更不适应了,老觉着到处都是眼睛,亲爹亲妈也不行,不自在,干什么都别扭,睡不着觉。其实是在我妈这儿,我都问我自己你至于吗?不行,睡不着,说不清怕安吉拉半夜里吵还是什么,说不清楚,一宿没怎么睡。早晨我就去找老弟商量,你们和他们一块住习惯了,没我这么多事。我先住你们那儿,我住不长。这次回来我不想走了,考察一段时间,看我自己干还是加入公司,等都踏实了,我就买房,实在不行我先租房。”美顺点头,说:“不用,姐,你就住吧。”长莉笑了,说:“真的?”美顺点头。长莉便过来,抱住美顺,说:“放心,我住不长,不会住长。”这时几个从早市回来的妇女过来买饼。长莉就上前招呼,人家问你是不是长莉呀?于是美国中国的开始聊,陆陆续续还有后加进来的,听或者问。

聊过一阵,这些人走了,长莉说:“我也得回去,该给安吉拉喂奶了。我跟你说的事,你刚才答应还是不算,晚上你和我老弟商量一下,我听你们的话,啊,就算帮帮我了啊。”

长莉走后,买饼的人一个挨一个,婆婆到时,外边就有等候的了,烙熟两张,立刻被人取走。

将近十二点,终于消停,关了窗口,收拾一下,上楼吃饭。

收拾的时候,婆婆问美顺:“长莉下来和你说了吗?要住你们的两居。”美顺道:“是,姐姐和我说了……”婆婆说:“长莉也跟我们两口子说了,我和你爸决定我们不掺和,是你们之间的事,你们自己决定。成或不成我们既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美顺说:“嗯。”

美顺和长生住的两居室,原是电厂分配给公公婆婆的福利房,当时公公还只是技术处的副处。等到公公当上副厂长了,赶上又一轮分房,按职务级别分到一套大三居。按规定两居室应当交出去。因为长生也是厂里职工,够结婚年龄,所以两居室就落到长生名下。以后两套房都买成了产权房。两居室房产本上是长生的名字。

晚上睡觉之前,长生和美顺说了长莉要住两居室的事,说他答应了,但是姐姐让他问美顺,美顺答应了才可以。美顺说:“我知道,今天姐姐对我讲了,你同意,我也同意,先让姐姐住吧。”转身铺床,就听身后的长生说:“姐姐很苦的。”声音不对,回头一看,长生竟红了眼圈,就问:“怎么了,姐姐都跟你说什么了?”长生道:“就说住两居室,在三居室睡不着。”

“没有了?”

“没有。”美顺说,“那你这是干什么?”长生扭头,不让美顺看自己的脸,生气地说:“姐姐很苦!在美国!”美顺挺奇怪,说:“你干什么?这么大声?牛牛正在那屋睡觉。”长生低着头。美顺说:“怎么了?”长生说:“我恨保罗,他欺负我姐。”美顺说:“姐跟你说的?”长生说:“跟大家说的!昨天吃饭时说的!你也在呢。”美顺想了一下,明白过来,说:“就因为他不跟姐姐结婚?昨天睡觉前你还哭了?我看见你脸上有眼泪呢。”长生一屁股坐在床上,低着头说:“我姐姐一个人,和安吉拉。”

“你就哭了?”

长生抬起头,瞪起眼睛,说:“没有。我就想去美国,我、我、我打他去!”

转天,长莉自己上小区外找了几个工人,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搬进两居室。属于长生美顺的衣橱衣柜搬进三居室。其余家具没动,还依原样。美顺把饼店停了一天,收拾中看见了两居室的房产本,连存折一起收起来了,没告诉长生。长生忙着将姥姥的像挂到什么位置上。

公婆对这件事果然没再和美顺讲什么,只是把公公的书房重新布置,放进一张单人床,成了牛牛的卧室兼学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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