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依据七月之前分享的大纲:〗
〖一篇是刘秀,数年后刘秀也撑不下去,他终于还是没熬过第五伦,病逝前对邓禹托孤,“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而后中道崩阻。刘秀葬礼上,班固作为魏朝使者不期而至,替第五伦吊唁刘秀这位“吴先主”,第五伦让他赠给邓禹一张地图,上面除了魏朝使者已探明南海各国地理外,在海那边的南方,还有一片广袤若汉土的大陆……第五伦改变想法,不欲对刘秀残部赶尽杀绝,只要他们愿低头称臣遥尊魏皇,便能作为“二王三恪”封于那片大陆,去自力更生,甚至可以恢复“汉”的国号。〗
〖第五伦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汉前面得加个字。〗
〖“澳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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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南关上,阴云密布,东风不止,雨势不息。
关口要塞内俱降半旗,军官头束白布,士卒则脱胄致礼,自从马援病逝之后,营中将校兵士连续多日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法自拔。
被冯彰形容为不可逾越之天堑的镇南关其实才刚刚完成一期工程的搭建,要塞内的许多重要设施尚未开始施工。大雨严重拖延了工期,若非魏军南征主力在此,否则此时的镇南关并不具备封锁道路隔绝南北的能力。
这场灭吴决战已经持续了两年零三个月有余,即使是意志再坚韧的战士也难免会产生思乡之情,更何况胜利明明就在眼前,却只能止步关口望南兴叹,着实让人忍不住多想。
刚刚写完《南征赋》的班固正在等候长安对自己未来命运的安排,他此刻的心境倒是看得很开,认为就算自己此生无法再入国子监修习,从这趟万里之行当中学到的东西也足以慰了平生。
“小班博士。”
班固闻言回头,只见来者是一群面熟的兵士,他们大都曾经拜托过他代写家书。
为首者则是那名叫做“鸣”的老卒,前不久听闻家中喜得长孙,因皮肤黝黑得名“黑夫”,班固还为其取了学名“靖”,以求将来没有动乱,平安长大。
老卒小心问道:“我等听闻小班博士曾习黄老之道,能通卜卦之术,如今军中行伍思乡心切,特来求算归期,还望小班博士费心。”
众兵士纷纷点头,知道班固帮写家书不收费用的习惯,他们手中捧着各色在军中难以得到的好东西,粗一看去便有鳄鱼皮制成的高帮靴子、从军营商贾处采购的中原纸张等等,不待班固拒绝便已堆积在桌案垒成小山。
自己哪里学过什么卜卦之术?
班固稍一思索,便猜到是那群一向看自己不顺眼的国子监随行弟子们在恶意传谣。
你不是体恤士卒愿为他们排忧解难么?好,那就来算算这场虎头蛇尾的战争什么时候结束,算对了不过是运气好,总有算错的时候吧?届时不光是在士卒中颜面扫地,甚至因为罪臣之子的身份很有可能被扣上妄议朝政、蛊惑人心的罪名!
明显是不利己的坑,但班固却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抬头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沉吟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将军换马人不息。”
老卒与兵士们面面相觑,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高声喧哗。
“百里加急!”
只见一骑急报飞马直入关内,马蹄声先是由远及近,再是由近复远,过班固所在的屋舍直往中军帐而去,骑手身着迷彩潜行戎衣,头插红羽,俨然是魏军探子。
原来魏军虽退回关内,但关外仍留有不少绣衣卫的探子活动,尤其盯着广义、平定二县附近的道路,上千人规模的残部返回南方的踪迹根本无法掩藏,被换马不换人的探子连夜传回关内,南征军副统帅张宗结合情报分析后得出,刘秀本人应当就在那部残兵队伍当中!
只是南征军主帅新丧,士卒又征战多年归心似箭,加之第五伦已发诏命张宗稳妥行事,眼下确实不是向刘秀余部动兵的好时机。
毕竟想要攻占广义、平定二县并非难事,但刘秀属兔,极其善遁,谁也无法保证一定能将之擒住,而若使其再度窜入山林,想要在雨季的茫茫山脉中消灭和魏军打游击的刘秀却不太容易。与其陷入泥潭,倒不如放任刘秀待在县城里,至少能确定其位置,便于日后再做打算。
在上书得到首肯后,这支因灭吴而组建的南征军开始根据功勋制定赏格,随后有计划的分批返乡,从郁林、苍梧二郡抽调的属兵将陆续接替他们守备关口的职责。
刘秀安全了,至少暂时。
听闻这一消息的南征士卒们激动之余不乏落泪者,古来征战几人回,与一心想要建功立业觅封侯的小将岑遵等人不同,士卒们更想要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南征军中有不少都是数次南下的老兵,能活到此刻已属幸运至极,听闻不日就能荣归乡梓,有些人向北虔诚跪拜,口中念叨陛下仁德、神佛保佑,有些人则认为是马王的在天之灵庇护他们,对营中象征着马王的灵旗更多几分崇敬之意。
与底层士卒们的欢呼不同,将军们虽然也多有加封升任,但也对未竟全功感到可惜,只是没有公开议论。
这其中安南将军窦固因连取两郡十七城,战功卓著得封显亲侯,假节督交州兵事,只待此番事了便将赴任番禺统管岭南军政大事,极有可能被点为下一次南征主帅。
而护军将军阴兴则被调回中枢编练新军,后以外戚身份出转左中郎将,兼平州战区(辽东与朝鲜诸郡国)副统帅,随驾征伐三韩。
一心想要立下功勋的岑遵因为所部骑兵不善在山林作战,故而并无什么亮眼战绩,仍为屯骑校尉,回驻中都。
这其中还有一人比较特殊。
原先作为罪官之子充军的班固因献《南征赋》得到皇帝的赏识,被点为期门仆射,与正在黄门为郎的其弟班超一起服侍魏皇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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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军暂缓灭吴之后,镇南关至象林一线百余里地区遂渐为荒地,雨后的杂草肆意扩张,骆人兵将的血肉让这片土地更加肥沃,郁郁生机覆盖象林废墟,几个月便长出半人高的灌木,只有一条道路因双方探马往来而尚未被自然侵占。
与此地的凋敝相比,交趾郡与九真郡被纳入大魏版图后则迅速繁盛起来,大量的有功军士享受着国家分配给他们的富庶土地与奴隶,尤其是在红河三角洲地区与九真运河沿岸等地的大片区域里,由军户地主建立的坞堡成为了乡镇一级的统治依仗,为帝国源源不断的贡献着财富与活力。
而在蜿蜒的海岸线上,南方各地的商贾风闻而来,他们召集船队沿岸而下,按照家乡口音划分势力范围,各自寻找良港开辟口岸,将商品倾销给两郡嗷嗷待哺的市场,最远甚至抵达了日南之南,与出海捕鱼的吴汉舢板擦船而过。
几岁的孩童在县小学里懵懂识文,更大一点的少年则前往郡中学深造,经术、策论、数术、常识、刑名五艺学科齐备,各种新发明自各地不断出现,并向帝国的每一座城镇普及。
民间则尚武好义,乡里青壮们在劳作之余听着父辈们征伐的故事,心中无不期盼国战的召唤。每逢秋季操练,明光札甲在艳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军阵光彩夺目,声威十里能闻。
【史载,魏得交趾、九真,法仁兼备,刚柔并济,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又三载,府库充盈,民富且强,沿途之景不类边地,反似中原郡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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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过去了,旧疾复发的刘秀还是没能熬过正值盛年的第五伦。
自从象林之战败亡至今已有四年,与蒸蒸日上的魏地不同,吴汉的日子极为拮据。
尽管知道汉军在正面战场上绝无生机,但刘秀仍然保持着一支总人数达到五千的军队,几乎是全民皆兵,而广义、平定二县为了维持这庞大的军费开支,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极限。
弥留之际,他将爱妃皇子与一众辅政臣属屏退,只留邓禹在侧。
这一次,刘秀没有像以往发烧时那样念叨着北还中原,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邓禹同样年迈的手。
“君自朕西出夏口以来,相伴左右,颠沛流离,屡次救朕于水火之中,夙兴夜寐,挽汉倾颓于危难之间,尔来四十年,朕心甚慰……”
刘秀虽然难掩衰老病态,眼中却仍然清明,他努力道:“奈何天不假年,朕怕是看不见汉家兴复了……君才十倍胜于朕,朕亡故之后,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原本被寄予厚望的太子刘康没能留下子嗣便因为毒发而撒手人寰,刘秀口中的嗣子是年仅五岁的幼子刘庄,虽然天资聪颖,却终归太过幼弱,难堪大任。
没等邓禹开口表态,刘秀又道:“汉室复兴,终究一梦,魏继新统,恐为天数。然我等之举,亦足以流传后世。”
“陛下!”邓禹察觉刘秀已至回光返照的时刻,他刚一张口便已泪流满面,不知所言。
刘秀先是嘿然一笑,随后道:“想朕年少时,志向只不过执金吾,没想到大丈夫能于世间有此一行,死而无憾了。”
言罢,刘秀的手再无力抓住邓禹,伴随着邓禹的嚎啕,一众宗室、臣属奔入室内,随后众人齐哭,室外则雷声大作,仿如蛟龙殡天,魂归仙班。
武德二十九年夏,先主崩于日南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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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禹自知没有统领骆人的威望,恰逢第五伦的特使班固不期而至参加葬礼,在吊唁并确认刘秀已死之后,班固向邓禹宣布了魏皇的恩德。
重返交州的班固与几年前有了很大变化,他蓄起胡须,身着淡青官袍,俨然一副干吏模样。
“吾皇有言,‘文叔者,故友也,虽桀骜逆行,断玉绝情,然其心其行,不失为汉家王孙,特以二王三恪封之海外,延续宗庙。望君认清形势,早日归附天命之主,免生杀孽,还交南百姓乐土、黎庶安宁。’”
介绍完东南方向将作为汉家未来封地的海上大陆,以及魏军舟师将协助转运的旨意,班固特意补充道:“吾皇仁德,赐尔等仍可保留汉号,只需冠‘澳’字于首,以示与前汉区别即可。”
邓禹良久不言,吴汉王朝与第五伦对抗数十年,他打心眼里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向敌人臣服的事实。然而身为吴汉朝廷的实际控制者,他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与第五伦相抗衡的可能。
更何况第五伦此举无疑是间接承认了刘秀作为汉末代君王的地位,同时以天命之主的身份赐予刘秀澳汉之祖的身份,让汉家子民能够在海外延续香火,不至绝嗣,真的已经算是给足情面。
换作是邓禹,他不敢保证自己有如此心胸。
是选择理性,还是坚持感性?
邓禹久久未能做出决定,班固也知道此事不能着急,眼下吴汉主少国疑,局势几乎是邓禹一人决断,只要他下定决心,其他后面的事情便能一通尽畅。
“尊驾远行而来,舟车劳顿,请班使君移驾客舍,待今夜接风洗尘之后,再容禹与诸位大臣相商。”邓禹恳切道,即使是投降,他也希望能够在谈判中争取更好一点的待遇。
不为自己,只为季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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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尘埃落定。
刘秀被获准归葬南阳故里,享受诸侯王级别的哀荣,在谈得这个条件之后,邓禹率残汉文武官吏正式递交国书,上呈降表。
在这份降书里,邓禹口称罪俘,姿态极低的向第五伦俯首称臣,并亲自肉袒出降,迎接魏军接管广义、平定二城及附近军寨部落、村镇乡亭。尽管在整个受降与交接过程中出现了些许摩擦误会,但对于大局已然构不成影响。
班固作为特使,将带着国书与各色贡品返回长安,他也因此在年终审议时积功被擢升为冀州祭酒,专司河北文教,在任期间著书甚多,后转太史令,负责为前朝修史。
在这些贡品里面,其中一样不甚引人瞩目的东西被随行的副使王景发现,继而专程被保留副本送往大司农府。
“是早禾稻种!”
王景捧着原本只是作为礼仪性质装饰,寓意向皇帝贡奉最佳的饱满稻谷,他喜出望外道:“国家有此良种,能多活千万人!”
交趾的稻米养人,一年能获三熟,而早禾更是只需五十余日便能收获,只待农学博士加以培育改良推广各地,则天下皆受其益,后因此种发于占人部落,遂得名早占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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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屈辱请降,自然也有人以身殉国,每到王朝末年的时候总是不乏与它一同埋葬的殉难者,班固在启程回京前就曾见过一位。
“孩儿刘延,宁死不向魏寇俯首!”
宗庙内,与其他接受自己命运安排的皇子皇孙不同,刘秀的骆人义子刘延无法说服自己向灭门仇人称臣。
但为了大局为重,再加上投诚骆兵都被许以编户齐民平等对待,免受奴役之苦,刘延也不想为一己私仇而让他们再拾兵戈,破坏唾手可得的安生日子。
两难之下,绝望中的刘延自缢于刘秀棺前,后被雒妃命人收敛尸身,许以陪葬于蔡阳县刘秀墓旁,宿卫灵山。
与此同时,日南港。
湾区舟船林立,码头上纷纷攘攘,今天是澳汉王前去就封的日子,前汉遗民除自愿留下者,另有两千余户一同随行,包含各类工匠与技师。
故汉大司马,澳汉首任大都督邓禹望着身旁这对年龄加在一起都未成年的新人,显得心事重重。
因怕水而不敢登船的后主刘庄怯生生的拉着一旁王后的手,他本是吴汉幼帝,继位不满一个月便自除帝号,改称大魏澳汉王。
王后邓绥是邓禹的孙女,仅仅只比刘庄大三岁,明明也是孩童,面对即将远航的命运,脸上却显露坚毅之色。
“陛下,让老臣驮你一程吧。”
邓禹屈身蹲下,背负起幼弱的刘庄,又牵起孙女之手,一步步登上前往东南的舟船,邓氏子弟左右护卫,步步紧跟,生怕这位已经年近六旬的老人失足坠海。
踩在晃荡的甲板上时,邓禹没有松手放下刘庄,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陆地。
恍惚之间,他似乎看见了三十多年前,刘秀携自己在内的二十八骑赶赴江东时的场景。
“未来大江,不信其大也!我等自此东行,如鱼入海,再不受羁绊了!”
记忆里刘秀的脸庞是那么年轻,那么朝气蓬勃,让同为青年俊才的邓禹也心潮澎湃,只觉自己的命运就该是辅佐眼前明君定鼎天下。
“相父,已经到船上了。”刘庄轻声唤回邓禹的神智。
人老气衰,邓禹的手已经有些酸麻,可他却不忍放下,而是喃喃道:“陛下,再看一眼罢。”
船起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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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这一切的班固文兴大发,在回程的路上泼墨写下《季汉通义》,于交州汉骆融合影响甚大,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后因天下重归一统,海内兵戈消停,第五伦于武德三十年冬至宣布改元,新年号寓意启万民之智,开天下之蒙,即为——启蒙元年。
新的一年,新的征途。
而澳汉因航海技术限制,最终抵达的地方为一处原住民凶猛的大岛(今巴布亚新几内亚西岸,位于澳洲北侧一百六十公里)。
首任大都督邓禹持国辅政十二年后寿终正寝,刘庄亲政后,感邓氏势大,遂任命冯欣为二代大都督。逾四年,冯欣在讨伐叛乱的部落夷民时遭流矢袭杀,邓禹长子邓震继之,震专权骄横,视王如泥偶。又十年,邓震病逝,权力交接之际,外戚邓训与邓禹养子,传言为冯普遗腹子的邓曦先后把持朝政,又因邓氏内部不和,分裂火并,被刘庄找准机会,借王后之力夺回权柄,国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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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汉吴王秀,字文叔,南阳蔡阳人,自称汉高皇帝九世孙也……初与其兄縯曾为绿林,于陨星之夜大破王匡部新军,由是得名“胜天之子”,后席卷荆襄,与太祖逐鹿中原不敌,渐失天命……秀妄逆天数,强续汉命,崩析分离,果难善终,幸太祖仁德,允归乡里而葬。评曰:刘秀虽类王朗之流,假天子而图天下,后世笑之,然其枭雄之姿更胜铜马,江东、交南民间等地至今多有祭祀,后代亦于海外封邦建国,以二王三恪留香火于世,不失为一代明主,其人败亡,乃天命太祖,天意在魏也,噫吁嚱,人力岂可忤触天数呼?】
——摘自魏僖宗时期所修官方史书《新魏书·吴先主传》,与成书较早但没有正式拓印发行的《吴先主传》原本有较大出入,为后世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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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主讳秀,字文叔,美姿容,少有壮志,言称“仕宦当作执金吾”……天凤年间,先主尝与帝同窗,每有所聊,必有所获,故奇之,赠玉解剑与帝相交……更始年间,刘縯犯河南地,兵败身亡,先主遂与帝决裂,后崇信图谶,自诩天命,僭越仪制,威加江左,与帝分庭南北,会猎天下……武德末,先主病逝,吴遂亡。吴臣禹,忠直之士也,乞先主骸骨归葬,帝允之,封先主之子庄于澳洲为二王三恪……逾三十年,澳汉遣使与质子炟入朝,质子炟年方十七,乃先主之孙也,貌极似先主年轻时,帝见之甚爱,收至太学就读。既退朝,帝入宫中,长吁不止,左右奇之,乃帝思故友,曰:“世无文叔,我甚无聊”,拟追认先主为末代汉帝,谥“孝怀”。】
——摘自宫中孤本《季汉志·吴先主传》,作者存疑,成书时间后世有争议,一说魏太祖启蒙二十九年,一说太宗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