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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雨霖铃(读者同人)

交南的雨一来便要连着下,直到入冬后才会慢慢停止。

在魏军主动退兵使汉军迎来喘息之机的时候,刘秀因逃亡途中淋雨而高烧不退已有三日。

刘延等亲随大臣心急如焚,偏偏又处于荒郊野岭之中无处寻医,只得将刘秀临时安置在一处洞窟之中暂避,祈求巫医的草药能够见效。

这日,刘秀难得从昏睡中清醒,他很清楚自己身体不佳并不是传言,在气候湿热丈夫早夭的偏僻之地流离这么多年,他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送给义子的那把坚弓自己在两年前就难以拉开了。

“有大司马的消息吗?”

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刘秀执起义子的手询问邓禹的情况,象林告破后,为了吸引魏军追击给邓禹留下更充足的应对时间,他并没有往东南方的广义县走,而是先向西南钻入长山山脉,又沿着山脊迂回向北,行军几日后见没有追兵跟上才逐渐放慢脚步。

这也导致刘秀等人处在人困马乏的境地,如今跟随他在城破后逃离至此的亲随尚有近千人,而他们的食物已然见底,只能靠打猎和采摘浆果就食,只有极少数贵人才能享用到粮食,连贵为宠妃的征贰都褪去华冠重装短衣,亲自带领骆兵外出打猎。

面对刘秀恳切询问,刘延强忍担忧缓缓摇头,为了躲避魏军,他们筚路蓝缕行至荒芜之处,早已与外界断了联系。

就在这时,外出打猎的人带回了一标风尘仆仆的人马,为首者正是先前被刘秀派出去打游击的奇兵统领,将军冯彰。

“陛下!”

冯彰见刘秀一副病态模样,霎时揪心,他快步上前拜倒在地,号啕道:“臣无能之将,不敌马援老儿,覆军败事,有负陛下重托啊!”

“伯显不必妄自菲薄,朕的两万大军都败得如此之速,不差多你一个。”刘秀自嘲道:“若说无能,朕与第五伦自相识之日起算,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大小交锋上百次,至今数十载!可结果又是如何?”

刘秀咳嗽不止,咬牙道:“中原丢了,荆州也丢了,会稽、番禺,都丢了!现在连区区交南三郡都保不住,犹如丧家之犬栖于野地,才是真的无能之将,累死三军!”

“陛下!”

“父亲!”

冯彰与刘延急忙出言称罪,就差把“主辱臣死”四个字说出口。

奇怪的是,吐出这番话后的刘秀气顺了许多,登时便念头通达,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衣服,坐在床边向冯彰了解山外情况。

冯彰娓娓道来,自从他察觉被魏军包围后,为保生机选择化整为零分散突围,最初时身边还有百余短兵,经过十余日颠簸与几次小的交手,又损失了不少亲卫,可谓狼狈至极,但他此番进山晚,对外界的情况反倒比刘秀更为了解。

据冯彰所说,魏军主动放弃了象林周边地区,不久前还有一支步骑混编的魏军从南面匆忙北还,俨然是魏军内部发生了大的军事调整。他想要跟上去一窥究竟,却发觉魏军竟在岘港处平地拔起一座天堑雄关,扼住了向北前往九真郡的道路咽喉。

无奈之下,冯彰只得折返象林县,带部下从废墟中挖出或烧焦或半生的粮食充饥,渴了便饮雨水,怕被魏军巡逻的船只发现,连江边都不太敢去,没想到待在象林时竟陆续收拢了不少残部,直到手下聚集了三百余人,怕被魏军发现才选择进山。

“没有遇到大司马派出的探骑?”刘秀疑惑道。

冯彰摇头道:“没有,臣怕是因为大雨泥泞导致路上耽搁,特意多等了几日,但广义、平定二县并没有派人来寻。”

刘秀闻言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说到这,冯彰还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烤米饭团,请刘秀勉励加餐。

望着手中被大火烤熟的米粒,刘秀竟食欲大开,他接过后大口咀嚼,只觉口齿生香,随后又饮下一碗用头盔盛的米粥,额头发汗,精气神顿时好转不少。

一旁的刘延想起什么,奇怪道:“既如此,车骑将军为何不往南行,反倒进山了呢?魏军既退,南边有城池营盘,不比山里安生?”

“一则是臣奉命阻敌,如今任务尚未完成,无诏不可退军。”冯彰羞愧道:“二来是想要探查清楚魏军北撤的缘由,以作准备。”

冯彰没有说出口的是,连汉军苦心经营的坚城象林都在短短几日间告破且沦为废墟,而城墙都不甚完备的广义、平定二县怎么可能抵挡住魏军的进攻?反倒是山里更加安全些,大雨起码可以掩盖踪迹,还能阻挡魏军放火。

刘延心思单纯,并没有想到这茬,而刘秀则是捻须不语,久坐静思。

他与邓禹早有约定,若象林一战事不可为,邓禹会带着刘秀的子嗣西入扶南国(今柬埔寨)暂避,那边远离海岸,不必担心魏军舟师的追击,且翻过山脉便是新的天地,大可在密林中与魏军继续周旋。

可依照邓禹的小心谨慎,至少也会派出探骑侦查情况才是,现在却反常的杳无音信,这令刘秀深感意外。

留在广义、平定二县的骆兵不过三千,且大都有伤在身,若此时若出现什么意外,即使邓禹有回天之术恐怕也难以施展。

难道是交南本地的“占人”部落勾结魏国,已对二县发起突袭?

※※※

广义县衙,公堂之上。

邓禹确实遇到了点麻烦,但不是占人部落来袭,而是内部生变。

事已至此,任谁都能看出来汉军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汉旗究竟还能打多久?能不能撑到今年雨季结束都是个问题。因此叛逃投敌者屡见不鲜,被俘后当场投诚充作魏军民夫的也不在少数,像象林之战中死战无生的骆兵终究只存在于刘秀的本部精锐里。

可邓禹怎么也没想到,前线尚未分出胜负,后方作乱的不是骆人,而是汉将。

还是一位地位高贵的王孙,执金吾冯普。

几日前,冯普带着十余名家养死士先入宫中潜伏,想要趁人不备挟持邓禹父子,所幸暴露过早被及时拿下,随后从家中搜查出大量写给魏国不同将官但并未送出的投诚书信,尔后又在分开拷打门客时得出了惊人的供词。

这冯普竟是想要在魏军打过来的时候就势献城,凭借手中的刘秀子嗣与邓禹父子的头颅在魏国混个伯爵!

“平乡侯!汝何至于此?”

邓禹非常不解:“陛下待冯氏不可谓不薄,汝才及冠两年便居执金吾,掌内卫兵,位同九卿,难道还有什么不足?”

“大司马!饶了我罢!”被五花大绑捆缚在地的冯普不断叩首求饶,鲜血自他的额前流下,令冯普原本俊朗的面目看上去有些狰狞。

左右旁观的各色官员沉默不语,这种涉及最高层政变风波的事情,眼下只有持节且被刘秀钦定料理国事的大司马邓禹才有资格开口定论。

邓禹一条条看着冯普本人及家丁门客交代的罪状,内容简直骇人听闻,冯普甚至有给刘秀嫡子,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刘康下毒的行为!

在刘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诸子当中,长子刘疆早夭,次子刘辅于桂林之战中阵亡,三子刘康原本被示为刘秀百年之后的继任者,可据冯普手下的一名亲信仆从交代,刘康已被冯普暗中多次下药,随时有可能毒发暴毙!

再往后便是雒妃征贰所出的少子刘英和幼子刘庄,前者相貌丑陋且天资愚钝,宫中有人疑其血脉为骆人,传谣者虽被斩首,但此子显然是不可能让他继任的,而后者虽继承刘秀的血脉更明显,但如今尚在襁褓之中,能不能长成为人尚且是个变数。

“汝混账至极!冯公孙一生磊落,怎会有汝这样的不肖子孙!”

邓禹愤怒地将手中供词投掷余地,他脸上的青筋暴起,俨然是动了大怒。

“大司马明鉴!此小人教唆,并非本侯之意!”

冯普见状急忙推脱,为了活命甚至语出惊人,说自己愿意出面收拢父亲的部下,助邓禹西入孟地自立。

“住嘴!”

邓禹闻言切齿道:“冯普!念及汝祖、父具为国朝忠良,我本欲将汝下狱论罪,待陛下归来再做决断。可汝竟口出狂言,毫无悔改之意,足见汝无药可救矣!”

长子邓震立侍在侧,他刻意回避发小求情的眼神,父亲冷冰冰的话语让邓震心有余悸,他想起自己似乎也曾在酒后说过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将此僚推出斩首,悬于北门以作警慑!”

邓禹背过身去吩咐左右,尽力不去回想冯异阵亡前那一战出征时向自己托付子孙家眷的场景。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冯异冯彰一对虎祖虎父,如何能生出这样一个样貌堂堂却草包蔫坏的子孙。

得知自己要被立即斩首示众,冯普求生的欲望瞬间激发至顶点,他一边被人往外拖拽,一边向邓禹身侧的邓震求情。

“志远救我!志远啊!汝不是也曾与我共谋大事么!汝不是也对现状不满么……”冯普还欲再喊,却被一脸震惊的邓震上前捂住口鼻。

“你胡言乱语什么!”

邓震怒叱道:“我堂堂丈夫,如何会与你作小人行径!此必死前污言,欲离间我父子!”

“速速塞住口鼻,叉出去斩了!”

冯普闻言拼命呜咽挣扎,却不敌四面来手相拽,很快便被拖出室外。

片刻后,左右武士将一颗大好头颅奉上,邓禹不愿去看,只命次子邓袭将之挂于城门口。

※※※

又数日,仅靠草药和饭团神奇退烧的刘秀率残兵败将一千三百人在大雨的掩护下折返东南。

自请为先锋的冯彰带着本部属兵先行至广义城下,喊话后却不见城头守备士卒主动开门。

冯彰不解,抬手于眉前遮雨的同时朝上望去,身旁亲卫屯长突然指着前方惊恐道:“君侯,那挂着的人头好像……是……是!”

恰逢一道闪电划过,城头景色亮如白昼,继而一声响雷炸起,冯彰后脑汗毛尽竖,多种猜测涌上心头,恍惚失神间险些落马,好在被眼疾手快的亲卫屯长死死扶住。

“冯伯显!汝子谋逆伏法,已被明正典刑,汝欲何为?”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从城上传来,大司马邓禹披挂齐整,在邓袭、邓珍两子护卫下指挥密密麻麻的骆人弓箭手将箭矢对准了城下疲惫的冯彰部残兵。

见冯彰一脸愕然不似作伪,邓禹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仍欲为汉臣否?”

冯彰闻言攥拳骂道:“邓禹!我冯氏满门忠烈,你安敢辱我!”

“伯显息怒,非汝所想!”

邓禹追问道:“汝自北归,敢问陛下何在?”

“陛下就在我身后十里之地,如今雨势甚急,行军艰难,路中仓促,缺少避雨之物,陛下有疾在身不可淋雨,你不开城相迎,反倒言语疑我,莫非你欲变节自立,因而杀吾子?”

邓禹咬牙道:“不见陛下真身,城不能开!”

“好贼子!”冯彰气极反笑,吼道:“井底之蛙不识天下!象林三丈高的城墙都被魏寇轰塌了,我若真叛国投敌,何须来诈你!直接炸你即可!”

邓禹闻言脸色阴晴不定,次子邓袭见状蹙眉道:“父亲,黔国公妄赞敌兵竟出此语,看来果与魏寇私通!不能再等了!当立即射杀此贼!”

三子邓珍力大善射,他看向自己的父、兄,却迟迟等不来邓禹的命令。

城下,知道自己已经不被信任的冯彰无视亲卫屯长愤怒提议夺门的想法,他在雨中缓缓抽出自己的佩剑。

“彰无能之将,上愧对祖宗父兄,下无颜去见兵卒,唯对汉家……”冯彰嘶吼道:“唯对汉家不离不弃,无愧刘秀!”

言罢,不待亲随反应过来阻止,其人竟于马上自刎!

“君侯——!”

亲卫屯长摔下马扶住冯彰的身躯,他想用手堵住冯彰的伤口,可鲜血却止不住地喷涌而出,与雨水混在一起落在泥泞的城门口,很快将这片低洼染红。

城门楼上,眼见冯彰刚烈至此,自知冤枉好友的邓禹也忍不住动容羞愧,无言以对。

一时间天地静默,连雨声都变得小了起来,只余下冯彰残部亲兵悲痛欲绝的吼声在为其招魂。

自始至终,冯普脑袋那尚未完全闭上的眼睛都在默默注视着这场城下之变。

半晌,刘秀至,见之嚎啕不止。

“朕兵败失德,以至天收伯显,赖朕之过也!”

刘秀顿胸捶拳,气急道:“此番遭难,朕失精兵都城,俱无可惜,唯哭冯车骑……倘若公孙在此,何至于斯!何至于斯哇啊!”

言罢,原本已经振作的刘秀又咳嗽不止,左右慌忙上前搀扶,才惊觉刘秀气血上头,竟抱着尸体昏厥过去!

※※※

数日后,被这场风波笼罩的汉小朝廷仍未走出阴云。

在命人厚葬冯彰之后,刘秀以功过相抵收邓禹之节与便宜行事之权,邓禹因冯彰一事羞愤难当,请辞大司马,刘秀再三挽留无果,遂允其意,改以爵位总领朝臣,随后又加冯异次子冯欣为卫将军,袭爵黔国公,对冯彰留下的庶子、女儿格外开恩,不以冯普谋逆连坐。在这重重变故中,一名据传怀孕的冯普侍妾失踪一事没有引起朝臣的关注。

※※※

【冯异,字公孙,颍川父城人,通兵法,好读《春秋》。自天凤年间识先主,后伴随左右,久经战阵,危难不弃,深受先主信赖,引为臂膀心腹……逢龙编之战,贼势甚大,郡县不能制,交趾动荡,异旧疾复发,自知难以幸免,遂书与邓禹,言称托妻献子,恰其时叛乱隔绝东西,道路不通,待书信送至禹手中而异已薨矣,禹见信如面,涕泗难以节制……尔后先主扶棺送葬,谥曰“节襄”,号“汉家大树”。】

【冯彰,冯异之子,冯欣之兄也。彰知兵善战,曾随其父平定交趾叛乱,以勇烈著称……异及葬,先主使彰领其部,恩宠有加,彰亦以身前驱,誓忠汉家……彰素与禹交好,其年仅差十岁,故彰兄事禹,每逢出征,多有请托……吴王秀二十五年,禹因普事疑彰,彰感大辱,自戕而死,禹惭,不敢复见彰之遗孀、兄弟……】

【冯普,异之长孙,吴黔忠烈公彰之子,大都督欣之侄,空有仪容,个性奸狡……吴王秀二十三年受荫得封平乡侯,领执金吾,然普不类其父心胸宽广,曾与王子康因琐事生隙,竟阴蓄异志以药害之。奇曰:忠臣良将以死报君,逆子贼孙投毒弑主,汉家治国何至于此?】

——摘自魏史官班固所修之《吴书·冯异冯彰传》、《吴书·贰臣传》,与传言为班彪所作之野史《后汉书》有所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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