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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的肉饼要用五花肉和前臀尖两种肉剁馅,打馅的水要花椒大料几种香料煮过放凉才可以用。面要手和。后来美顺尝试过机器和面,做出的肉饼确实不如手和的好吃。而且长生舍得放肉,厚厚地铺了一层,饼到铛里后吱吱冒油,香气飘到屋外,就是一道无声的广告,让路经的人迈不动步。

平时让长生讲透一件事得耐着性子追问几遍,还要琢磨。这次说怎么做肉饼反倒清楚,一样一样,由头至尾,讲得好极了。只是简短,得一边听一边领悟。不过美顺有烙饼的基础,长生的话不过是捅破窗户纸的手指头。

第二天,美顺只做了几盘烧饼就不做了,告诉买烧饼的人以后也不做了。婆婆说:“你师傅不是说把馅饼也停了吗?”美顺说:“尤其到中午,来买馅饼的多是待在家里图省事的老人,舍不得让他们失望。”婆婆便在黑板上写:因忙不过来,不再做烧饼,馅饼只中午供应,望原谅之类的,然后让美顺看,不容置疑地说:“馅饼就中午做,晚上不做。”挂出去了。

从这一天下午,美顺开始做肉饼,当晚一结账,果然收入上去了,上了一大截,这才感叹有文化的人就是聪明,看一上午就把毛病找着了。心气大涨,转天早早就上早市,回来了揉面剁馅。

虽说烧饼不做了,馅饼只中午做,却因为加了肉饼,非但没轻松,美顺反而更累了。做肉饼太费工夫,家里饭,揉一二斤面不算什么,剁一两斤肉馅也不叫事。现在是卖,那么多面分批揉完后,美顺的后背就全湿了,然后又有那么多肉要剁成馅……全部做完,腰、腿、肩膀、手腕,软了一样。稍缓一会儿,又要忙了,一直忙到十一点半甚至十二点过,就奔着下午晚上去了。

晚上来买肉饼的人特别多,还净是小区外的人进来排队。不过五点稍过一点长生就到了。他烙肉饼,熟练又麻利,能让眼瞅着排长的队伍迅速缩短。有过这么两回,长生摩托车的突突声一旦在店外响起,就有欢呼鼓掌的,说快手回来喽。甚至有人喊:“长生,别上班了,辞职回来卖肉饼吧!”

这天晚上吃饭,美顺突然把手里端的米饭掉地上了。婆婆心疼地说:“揉面揉的!手都拿不住碗了,明天少做点吧。少卖几斤不碍事的。”美顺赶紧说:“不是,我看电视走神了。”以为长生会喊什么,不料长生一声不吭,帮美顺收拾了,照常吃饭。

饭后,婆婆下楼锻炼,长生收拾干净后出去玩了。美顺翻出两贴膏药,叫出牛牛。牛牛帮着美顺把膏药贴到肩膀上,腰上,问:“妈您怎么了?”美顺说:“没事,别跟奶奶说,也别告诉你爸。”

长生回来,没有先洗澡,而是烧开水,端出两盆热水让婆婆和美顺泡脚,美顺说:“这么好呀。”却见婆婆撸起裤子摁腿肚子,摁下的坑,半天起不来。自言自语道:“肿了。”长生正转身,听到这话便回头,看着母亲腿上的坑。美顺说:“妈呀,明天别去了,在家歇着吧。”婆婆说:“没事,泡一下就好了。”

美顺是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却不知道长生闻到了一股膏药味,撩起美顺的衣服看了半天,翻来覆去。这才睡着。

早上,美顺被六点的闹铃叫醒,身边却没有长生。从家到电厂,长生骑摩托车,几分钟就到。

美顺走进饼店时,长生正剁肉馅,揉好的面用保鲜膜包了,分别放在面盆里,煮过的调料水在一边凉着。美顺说:“长生,你啥时起来的?面都揉完了?”长生手不停,说:“面是昨天晚上揉的。就是卖肉的才出来,要不我都剁完上楼弄早饭了。”

美顺怔住,看着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长生两手持刀,上下翻飞。一条毛巾就在肩上,却顾不得擦头上的汗。恍惚又见长生搂着自己的双肩,把自己拥进洗手间,眼中含泪,看着镜里的自己说:“你看看,黑了,瘦了!”

美顺不能自已,蹲下剥葱,让自己平静一下。一会儿,剁馅停止了,美顺剥着葱,头也不抬,说:“长生。”长生应:“啊。”美顺说:“谢谢你。”长生说:“没事的,美顺,我能帮你。”

长生走后,美顺突然想到有一阵没听见长生喊:“美顺你别干了,我不让你干了。”

上午,在饼店,婆婆手机响,看一眼说:“怎么盛处长打来电话?”美顺一听是盛处长,也支棱起耳朵,只听电话里的盛处长说:“王姐,您家长生怎么了?要辞职呀?”婆婆说:“什么?辞职?上哪儿辞职?干什么辞职?”盛处长说:“我也不知道。让他拿报纸,不知道为什么拐到人事处去了。人事处给我来电话,问我什么情况?怎么了?赵长生要辞职。我哪儿知道啊?我正往人事处走呢。人家说问他因为什么辞职他不说,让他先回技术处他又不走。我就说问问您,是不是在家说他什么了或者家里有事?赵厂长知道吗?”婆婆扭过头来问:“美顺,你让长生辞职呀?”美顺说:“哪有!我哪会让他辞职呢?”

两人赶紧关了饼店,跑到厂里。长生已经被盛处长领回到技术处,坐在椅上,梗着脖子,撂着脸子。盛处长哭笑不得地告诉婆婆:“王姐,他要辞职,卖肉饼!”

回到家,无论怎么说、如何劝,长生都要辞职。公公回来时,长生坐在沙发上,看着父亲换鞋,突然站起来,脸色通红,说:“爸,我想和您说说。”

公公是笑着进屋的,进来还打趣:“长生啊,你怎么了?要卖肉饼呀?”听到长生说,还是笑着看长生,看了片刻,笑容渐消,神色庄重,说:“好,儿子,爸听你说。”公公走过去,坐到长生身边,让长生坐下,道:“来,别着急,慢慢说。”

长生坐下,竟说不出来,看看婆婆,又看美顺,然后低头,似乎不知道怎么说。公公等了一会儿,也低头,几乎和长生头顶着头了,小声问:“要不,咱俩去屋里说?”长生摇头,说:“爸,您老了,”公公一愣,长生继续说,“我、我、我妈也老了。”

从小到大,长生是第一次这么主动要和父亲说话,父亲的头不肯抬起,甚至更前一点和儿子相顶,一只手搁到长生背上,长生停顿了也不出声,静静地等,等片刻,长生说:“我、我是大人了,四、四十岁了。不不、不小了。我、我要像、像个爸,丈、丈夫,儿子。我要管起咱们家了,我会烙肉饼,做肉龙。都很挣钱,特别挣钱。您老了,妈也老了,腿、腿、腿都肿了……我、我得管、管你们!”公公两手都放在长生背上,几乎搂着长生。长生说:“让你们和退休的那些人一样,玩玩,待着。”父亲小声说:“好。”

“我答应过美顺,我养她,不让她吃苦。我能做到,我做得到!”说着,长生抬起头,看着美顺,大声说,“美顺,你别哭!我会让你过好!我能让你过好!我、顶天立地!你信我!爸,您也信我。我顶天、立地!”

公公不顾身后开始哭泣的婆婆和美顺,看着长生,说:“长生,我信,我信,你顶天立地。”

这一下午,公公如同要和长生一同筹谋大事的好友,认真听他说他的肉饼、肉龙,不时给出建议,甚至争论,竟越聊越上劲,越聊越投入。长生说:“爸,您等我买房,买两个,给我姐一个。”

晚上吃饭,公公拿出一瓶白酒,说:“长生,咱俩喝一点吧?”长生说:“行!”

婆婆叫回公公,原意是叫公公阻止长生辞职,谁知公公不但支持长生辞职,还舍下自己厂里的事,奔走两天,帮着长生辞职。又把长生的档案、社保转到人力中心。而且通过这件事,公公把美顺的社保也给上了,由于户口不在北京,暂时由公公现在的厂子代缴。

和长生谈话的当天晚上,公公对婆婆说:“长生这么大,头回和我谈心,跟我说一件事,我必须答应,不能不答应。”说服婆婆后,美顺也同意长生辞职。公公说:“美顺,你让长生改变了,变成一个大人了。”

一切办妥,一家人去了一趟公公现在的工厂。美顺一直以为公公工作的地方不过几间平房、一个院子。结果是一个很大的厂区,有五六个大车间,进到厂里先看到一栋六层的办公大楼,有食堂、澡堂、招待所。公公有自己的办公室、休息间,24小时有人服务。村主任兼董事长对婆婆说:“自从办起企业,村里没一个到外面打工的,都在厂里上班。”又说,“今年把扩建厂区、加大生产的事办完了。明后年住房改造,每家每户都要住上楼房,腾出的地搞绿色养殖。村里人看病给报销,老了发养老金。”说,“老姐姐,上我这来吧,我给你们老两口一栋小楼,带院子的。反正赵厂长我们是不放了,只要他不辞我们,永远是这厂里人。出主意,管技术,当顾问,在我这儿养老。院里你养几只鸡,种点菜,花花草草的,多好。不想做饭了就上食堂,想儿子孙子了,我派车接送。城里空气不好,雾霾,我听说气都喘不上来。”

回京时,公公从厂里带回两个工人,饼店由公公重新设计,按图施工。电线重置,案板重做,便于两人操作、电饼铛重新安放,又添两个专做肉饼的电饼铛。空调也换了,让饼店焕然一新,反比原来更加宽敞干净。还空出一个地方,公公说这个地方什么都别放,我有用。婆婆问什么用,公公说:“先保密,过一阵你就知道了。”

实话实说,美顺虽然得到长生亲传,做出的肉饼,和长生比,还是差味道。这只有纯粹吃客,又把两人烙的肉饼都吃过才能体会。所以周六周日来买肉饼的人比平时多,冲的就是长生。现在长生亲自做,不但味道保持得住,美顺也轻松了,因为做馅饼也归了长生。婆婆也不用跟着收钱卖货了,即便过来也是外面坐着。窗口外排长队的现象越来越少。不过到了饭点,多少还要排队,不排是不可能的。因为有更多小区外的人进来买饼。

又过一阵,婆婆发现小区外家常菜馆的服务员也来排队,说客人点。这以后,到了饭点,便经常家常菜馆的服务员过来排队。

一天下午,两点多钟,一个穿着西装、五十几岁的男人敲饼店的门,对开门的美顺说:“您好。我姓刘,叫刘秉坤,是咱小区门口家常菜馆的经理。想跟您谈谈。”美顺不知所措,长生也不明白,恰巧婆婆在,说:“请进,您有什么事?”经理非常客气,一看就是北京人,管婆婆叫大姐,称长生这位兄弟,夸肉饼好吃,问能不能请长生到家常菜馆工作,或出两万块钱学费,教一教菜馆的师傅怎么做这肉饼。再不成菜馆可以专开一个窗口,给长生一个独立的操作间,专卖肉饼,但要优先供应菜馆里的顾客。原来许多食客点炒菜外,托服务员来买肉饼。店里为留客人,同意代买,以为就在小区里,骑自行车不过一两分钟。没想到客人点肉饼正是饭点,这边买肉饼人多,回回都要排队。时间长了客人不乐意。经理说:“咱这饭馆主打的就是老北京家常菜,您这肉饼我尝过,真地道。不但是我小时候的味儿,还更好吃。不瞒几位,我和店里的师傅弄好几回了,出不来这味儿。客人这么喜欢这肉饼,我打算做成店里的招牌美食。”婆婆没同意,既不答应长生或者美顺去菜馆,也不教徒弟,更不去店里。经理走后,婆婆告诉美顺:“别答应,不管去还是教,都不答应。等他们会了,咱这儿就该关门了。”特别叮嘱长生:“不能去啊!不能答应。”长生斩钉截铁:“我才不去呢!”婆婆说:“刚才刘经理问咱这叫什么肉饼?我说就叫肉饼,这还能叫出什么来?长生,姥姥跟你说过这叫什么肉饼了吗?比如香河肉饼?京东肉饼?”长生说:“没有,就叫肉饼。”婆婆:“就是,不过我倒觉得咱这肉饼这么受捧,还真得叫个什么。现在不都兴创个牌子吗?容易宣传,招人。可叫什么肉饼呢?”

婆婆这儿想,那边长生兴许让经理登门一夸又来了得意,笑着说:“大傻子肉饼!”惹得美顺怼他一下,婆婆也说:“胡说八道!不能那么叫!”想一想说:“叫家常肉饼得了?”刚说出口,马上反悔:“不行不行,真成家常菜馆的东西了。叫北京肉饼!不、不,姥姥肉饼!哎,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好哎,姥姥传下来的,就叫姥姥肉饼。”长生大笑,说:“姥姥肉饼。我还会做肉龙呢,姥姥肉龙!”

刘经理不愧餐馆经理,一趟趟过来谈,先说帮带徒弟,后又说技术转让。婆婆虽然做了一辈子的会计,这方面的事也不懂。经理又一遍遍来,后来把技术转让费加到了五万。婆婆绷不住了,打电话问公公怎么办。公公便和律师一起回来了,惊讶地说:“想不到长生一张肉饼做出这么大名堂。”

在律师的建议下,先到专利局申请了专利,定名赵长生姥姥肉饼。然后和经理谈,签下合同,同意为家常菜馆毫无保留地带出一位徒弟,家常菜馆的肉饼也得叫赵长生姥姥肉饼,菜谱上可以简写成姥姥肉饼。但是不得外卖,更不能设窗口,只供餐馆里就餐的客人食用,并且家常菜馆肉饼的价格要比美顺这边的肉饼价格高个百分之十到二十,不能影响到美顺卖肉饼。

刘经理特别喜欢姥姥肉饼这个名字,说:“姥姥肉饼和我这老北京家常菜馆简直就是绝配,光看名字就能勾起客人食欲,我得把它定为镇店的金牌美食。”

教做肉饼由长生讲解并示范,刚一开始说让长生教,经理还有点迟疑,等长生烙熟了一张饼,才知道这位才是这道肉饼的真正传人。

还是那句话: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有些事就是一层窗户纸,家常菜馆的师傅也不是白吃饭的,一遍就学会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家常菜馆学会了肉饼的制作,非但没影响到饼店生意,反让更多人过来买饼,因为家常菜馆让更多食客知道了姥姥肉饼。

公公还没回厂,厂里来一辆车,拉来一个电蒸箱,一次能蒸二三十条肉龙。是公公自己设计,由厂里组装的,就搁在公公之前特意留出的位置上,刚刚好。

许多北京人把肉龙也叫懒龙,说从前有个懒媳妇,嫌一个个地包包子麻烦,想出这么个懒招。传出去后因为形似一条龙,里面卷裹肉馅,故叫肉龙、懒龙。方法是把发好的面擀成皮,铺上肉馅后卷成长条,上锅蒸熟。做肉龙要用发面,面事先发醒。长生没有一次发那么多面的经验,第一次发过了,废了半袋面。第二次就发好了,试蒸出来的肉龙全部卖光。买的人顺嘴搭音,叫它姥姥肉龙,或者姥姥大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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