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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那一天


云丹离开阿巴下山时泪眼迷离。

这条几乎没人行走的山道被连绵的雨水冲刷得乱七八糟。雨水顺着道路流淌,把倾斜向下的路冲成了深沟。在道路转弯处,雨水直接把道路拦腰截断。昨天上山时还好。一步一步,云丹都把下脚处看得清清楚楚。但下山的情形就不同了。当着阿巴他尽量控制情绪,但一转身走在下山的路上,就已泪眼迷离。

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的脚不断踏空,不断重重摔倒。每一次,他都沉痛地哼哼一声,又靠着挽在手上的马缰站起身来。手肘摔破了,血渗出来,变成一道细流,流过手腕,流到了手背上。又是一跟头,他又沉重地哼哼一声。这一回,磕在岩石上的膝盖马上就肿了起来。云丹并不介意身上这些痛楚。这些痛楚减轻了心头的痛楚。下山路才走了三分之一,他就重重地摔了十来跤。他一个人,脚下就是破碎的山体。大山本来该保护它的子民,但它自己都已破碎如此,使道路不成道路,使这个泪眼迷离的人不断跌倒,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云中村的人,还有从云中村四散到瓦约乡各村的人,尤其是男人,出于自尊,不会在人前这样放任自己的眼泪,不会这样放任自己显露痛苦。但现在,只有云丹一个人,走在破碎不堪,正在自我毁败的山路上,就没有必要花那么大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了。

地震发生时,房倒屋塌,听着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像块石头一样沉默,忍耐,不让自己涕泪横流。瓦约乡的各村都投入重建,云中村却要消失,卡车队把云中村的乡亲运去移民村,云丹站在路边目送他们,忍着心里的痛楚,面无表情,只有眼睛流露出忧伤。阿巴回来,云中村的大限一天天逼近,他也没有放任自己显现出内心巨大的痛楚。他自作主张去移民村代阿巴和乡亲们告别,也没有如此放任情感。跟阿巴抵额告别时,洪水般袭上心头的悲伤也被他控制住了。现在,这些隐忍的悲伤一起爆发了。

每摔一跤,他嘴里就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真想放任自己任这呻吟变成哭声。他想,那该是像狼嚎一样吧。他不会让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一边撑起身子,一边哼哼着说:山神,这是什么路啊!

痛,真痛啊!

痛吧。腿,痛吧。手,痛吧。

他就这样忍受着痛楚,走在下山的路上。以至于那个巨大的橙红色热气球从江边收割后的麦田里升起来都没有看见。

云中村祥巴四兄弟中没有死于地震的那一个,叫作中祥巴的那一个爬进热气球的吊篮。他神气十足地手握着燃气阀门,每动一下手臂,气炉就呼呼地喷出一股蓝幽幽的火焰。气球膨胀起来,开始上升。斜刺里飞过麦田边的公路,飞过岷江,沿着江边破碎的山体上升。热气球飞到半山,从云丹面前升起来时,隔他最多就三十米距离。但云丹没有看见。他再次从地上爬起来,他尝到了流到嘴边泪水的味道。恍然听到了一只巨鸟掠过头顶,他没有抬头。恍然看见一个巨大的影子从眼前掠过,他没有抬头。他没有看到一个新奇的东西正掠过他飞往云中村去。

热气球从他脚下升上来,从他头顶掠过去,他都没有看见。那么庞大的一个橙红色的物体飞过他,都没有看见。热气球里有三个人趴在吊篮边缘向他挥手,他也没有看见。他只听到了热气球为加热空气喷火的呼呼声,像是传说中某种巨兽在喘息。

他想,这是背负着大地的巨兽在喷气,那是它将要动动身子,使得大地震荡山河易容时发出声音。

云丹站起来,说:来吧,一切要来的都来吧。

他站了好一阵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注意力改变,使他收住了泪水,激动的心情也平复了一些。

云丹擦干泪水,继续下山。

一个小时后,他已经回到村子里。他身上磕出那么多伤,瘀青的,流血的。他忍着痛把牵着的马交给家里人。自己关起房门来,处置身上的伤口。腿上那么多瘀青,手上斑斑血迹,让他想起地震时那些受伤的身体和失去生命的身体,心里继续发出痛苦的呻吟。

女儿敲开房门,看见他在暗自流泪。

云丹对女儿说:我再也不会见到阿巴了。

阿巴看到了热气球的升起。

他一直在目送云丹下山。跌跌撞撞下山去的云丹每摔一个跟头,阿巴都像是自己重重摔在山路上一样,发出痛苦的哼哼声。但他没有流泪。他不让自己流泪,他要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牢牢记住。

云丹终于消失在他视线里。他的眼光越過峡谷,望向云丹家在的江边村。

他想看到云丹顺着傍着麦田的蜿蜒小路回到自己家里。但他不知道江边村哪一座房子是云丹家的。地震前,云丹的家,他是知道的。那座房子在大地剧烈摇晃的那一分多钟时间里,已不复存在。震后经过重新规划重建的房子在那里,他就不知道了。

他打算转身回到村子里去了。他想再穿上法衣,摇铃击鼓,去安慰一个人,准确说是一个鬼魂。云中村的死人们必须和这个村子一起消失,那是他们的命运。但村幼儿园那个新来不久的老师,那个身体微胖,整天挂着笑容的姑娘就不一样了。她不是云中村人,她分配到云中村幼儿园才几个月时间,地震就发生了。她的父母和弟弟来到云中村。做母亲的当即就哭倒在坟地上。他们想把她带回老家。阿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和云中村那么多人一起火化,一起安葬,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了。有一个志愿者组织叫“帮你回家”。他们说,真要让这个姑娘回家,也不是不能做到。做一个DNA比对就行了。其实他们也做不到,烈火焚烧过后留下的骨殖,已经不存在任何活性成分,不可能做DNA检测。即便能做,为了她一个,把所有埋在地下的骨灰都翻掘出来,也是于心不忍。

姑娘父母的话更让云中村人泪下:那就让她在这里陪云中村的孩子吧。

当时,阿巴也是对她的父母下了保证的,保证安抚亡魂时,要把她当成真正的云中村人。

就在阿巴打算转身时,那只热气球从山坡下面升上来了。

地震后,云中村先是来了救苦救难的直升机。后来又来了无人机。今天又从峡谷里升上来这样一个飘飘悠悠的庞然大物。要是云中村一直存在下去,不知还能从天上看见什么稀奇的东西。

阿巴都来不及对这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感到好奇了。他也无从得知这怪物的名字。没有名字的东西那就只能是:一个怪物。

他看见吊篮里挤着几个人。其中一个人对他挥手,还在使劲喊叫。

气球正从山坡下方缓缓上升,吊篮里的人影不断被鼓胀的气球上部遮住。

阿巴看不清那个人,但听出来那是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云中村某户人家的声音。有些难眠的夜晚,阿巴寻鬼不见而去思考到底有没有鬼的夜晚,他从云中村寂静的废墟中,就会听见声音。不是一个人的声音。那是曾经的一个又一个人家共同的声音。他恍然看见的是一个一个的人,他们的面容渐渐叠印到一起,发出一个共同的声音。

气球又升高了一点,那个人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他听出来了,那声音是祥巴家的。他知道,又一个云中村人回来了。那么他就是祥巴家在地震前离开家的那个中祥巴了。气球升到了和他平行的高度,阿巴看清楚了,趴在吊篮边上,使劲向他挥手,向他呼喊的那个人就是祥巴家的人。阿巴其实不太记得他们几兄弟中任何一个人的具体模样。他们几兄弟在外面当黑社会,难得回村里一次。回来了,也是被一些羡慕他们见闻与钱财的年轻人包围着。阿巴这样年纪的人总是远远地避开他们。但就像他一听声音就知道他是祥巴家的一样,一看他的样子也认出他是祥巴家的。他的脸上有着他父亲的表情。狡黠强横的表情背后,还浮现出他父亲脸上的犹疑与迷茫。那是他们一家人共同的表情。现在,他处在和阿巴平视的高度上了。

他兴奋地喊道:你是阿巴吗?你是阿巴吗?

阿巴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不能对着他高喊:我就是阿巴!

回到云中村,除了召唤鬼魂,除了祭祀山神的时候,阿巴已经不会高声呼喊了。

阿巴还是挺高兴,他觉得云中村失去的人在村子消失之前,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先是央金姑娘,然后是这个祥巴。只是他们回来的方式都太特别了,央金姑娘身后跟着无人机和摄像机。这个祥巴,乘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从天上飞回来了。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来,都说明他们没有忘记云中村,这就让阿巴感到很安慰了。

热气球在阿巴面前上下上上下下,祥巴还在喊:阿巴,我是祥巴!

阿巴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认出了他就是祥巴。

阿巴又做了一个手势。这个手势是把村子指给他。意思是让他往那个方向飞。村子的废墟里,还有他家人和乡亲们的亡灵。热气球呼呼地喷了好几次幽蓝的火苗,但只能向上升,向上升,而不能横着飘过荒芜了的田野,去到村子的上空。这个红色巨物的出现,使得周围的鸟都惊飞起来,石碉上的红嘴鸦也惊飞起来。

从村子方向吹来的风,顶着这只热气球不让它飞过去,靠近村庄。后来,人们会传说,云中村以这种方式拒绝了想回到云中村的中祥巴。其实,大家不知道,峡谷里的热气流上升时,从阿吾塔毗雪峰上,也有一股冷气流贴着草地与森林下降,然后停留在云中村这个半山平台上。这也是很多时候,云中村总是云雾弥漫的原因。现在,热气球刚好就被这股冷气流顶住,去不了村里。

祥巴改变了主意,他想要在磐石前降落。一根绳子从吊篮里抛出来,晃晃悠悠悬在空中,但那股从山上下来的冷气更加强大了,把气球一直往外推,所以,这根绳子怎么也到不了阿巴的手上。

气球越飘越远,最后,祥巴对着阿巴喊:我明天再上来啊!

热气球被气流吹远了。一直到了几百米外,这股气流的力量消失,热气球才在峡谷中央稳定下来。

但是,明天,祥巴的热气球不会再上来了。

祥巴乘热气球上云中村时,摄像机一直在拍摄。他们提前就在网上宣传了,卖点就是乘热气球看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庄。这天的整个飞行过程都在网上直播。虽然没有飞到云中村。但那个寂静村庄的废墟,那个固执的叫阿巴的祭师都出现在了镜头里。两千块一次的飞行,一下就有几百人报名。视频的点击量越来越高。同时,网友也分成两派。赞同者自然会有,反对者越来越多。这是缺乏同情心,旁观他人痛苦,消费苦难。后来,抵制的声音大过了赞同的声音。当祥巴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再次出现在乡政府时,迎着他的是仁钦铁青的脸。仁钦嘴边有一大堆谴责他的话。但都没有说出口来。

因为祥巴哭了。

祥巴说:仁钦,我看到云中村了!我看到阿巴了!我们的云中村怎么会消失,老天爷不公平呀!

仁钦说:原来你还是爱云中村的呀!

哪有人不爱家乡的?我心里痛啊!

一边心痛一边拿云中村人的苦难挣钱!

祥巴换上了无奈的表情:人都要生活呀!

仁钦告诉他:你的网上直播影响很坏,大多数人反对,政府也反对。唉,我想,经过这么大的苦难,人都会变好的吧。我想简单了。什么乡村旅游,没想到你打的是这个主意。看到乡里乡亲的分上,我请你喝顿酒,明天一早,你从哪里来,还是滚回哪里去吧!

晚上,祥巴真的来乡政府找仁钦喝酒。仁钦的女朋友弄了几个家乡菜,从家里搬来了一坛青稞酒。

仁钦说:你也是灾民,有困难可以找政府。你兄弟的孩子是地震孤儿,国家有政策… …

祥巴挺挺身子:我男子汉大丈夫,养得活他们!他们在城里上的都是最好的学校。

仁钦放软了声音:为这个,我敬你一杯!但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挣钱。你这样做,全云中村的乡亲都会恨你,看不起你。再不把你当云中村人。

你让我再飞几次,至少让我把热气球的本捞回来!

你没听懂我的话吗?明天早上,你必须从瓦约乡消失。

不看我面子,就看我死去兄弟的孩子面子。

你要是养活不了,就把他们送回来,政府会照顾云中村的孩子。

中祥巴悻悻地告别。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说:云中村要消失肯定是假消息。

假消息?为了一个假消息让云中村活着的人全部背井离乡?!

中祥巴笑了:假消息可以骗来救灾款!为什么你让自己的亲舅舅留在山上,该不是你们家想要独霸云中村吧!我要到省政府去告你!

听到这样的荒唐话,仁钦的女朋友哭了。仁钦伸手抓起一样东西就要砸过去。女朋友哭着说:那是妈妈……

仁钦这才发现,自己真被这个人气昏了,竟然差点把养着母亲寄魂草的花盆掷到这个人头上。

仁钦一下泄了气,他把花盆轻轻放回窗前:走,你走。

山上的阿巴不知道这些。

热气球飞走后,他去告诉了祥巴家那些死人,他们家活着的儿子回来看他们了。阿巴没有说他是驾着那样一个怪物飞回来的。也没有说,那个怪物在天空中飞得很高很远,就是无法靠近云中村。这样的话说出来,好像云中村真的嫌弃他们家几个儿子似的。他不想说让人伤心的话。更何况,他既然叫不出那飞行器的名字,也就无从告诉了。他总不能说,你们祥巴家活着的儿子乘着一个怪物回来看你们了。

然后,他去了小学校的废墟。摇铃击鼓,呼唤那個年轻姑娘。告诉这个爱笑的老师,云中村要消失了。如果她想回家,就告诉阿巴。阿巴就会把她的鬼魂引到安全的地方,然后,让她自己寻路回家。幼儿园的废墟,泥地里还夹杂着一些融化殆尽的纸,上面的字迹已经消失不见。泥墙上的画也被雨淋风吹,只留下隐约的痕迹。还能看出来,那是一棵树,那是两朵花。墙角那里还有半个黑板,黑色褪尽,已经露出斑驳的木纹了。

阿巴说:好姑娘,你要是真的在,要是听见了我的话,就让我知道啊!

可是,她怎么表示听到了他的话?让黑板上出现一行粉笔字:我听见了。

阿巴就是这么想的。他说:你不要以为我不认识字。我认识字,我上过农业中学。阿巴想起了自己上中学时穿着印着号码的红背心打篮球的样子。那是另外一个人了。

黑板上并没有字迹显现。

阿巴又说:那就是你愿意永远留在云中村,跟我们在一起了?

他想,也许墙上隐约的图画中的花朵或树会显现出刚画上去时那样鲜艳的色彩。他说:姑娘,我在农业中学,也画过马铃薯和玉米的花啊。

墙上还是什么都没有出现。

阿巴说:好吧,你不说话,就是舍不得这个地方了。好姑娘,不要害怕,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啊。

阿巴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守着火塘里一团暖暖的火苗。他知道,那个时间已经很近很近了。刚回到云中村,想到这个时刻,阿巴曾经担心自己会紧张,会恐惧。现在,他是如此平静,似乎在等待,也似乎没有等待。临睡之前,他还细细地谛听一阵,但什么动静都没有听见。他想,明天有两件事。一件是把最后一次用过的法铃给两匹马戴上。再一件,他要去磐石那里等着祥巴驾着那个橙红色的怪物再次出现。

可是,他一直等到将近正午,也没有等到。

他不知道,祥巴正气哼哼地驾着车行驶在路上,离云中村和瓦约乡越来越远。他没有回到所来的省城。在那里,他以往的生存方式越来越难。他下了决心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热气球观光,是他和朋友新注册公司的主要业务。也是他寻找合法生存的最初尝试。只是第一次尝试就失败了。从纯商业角度看,这个点子其实很不错。但他还没有学会进行道德评估。那天晚上,被仁钦赶走,他心里还很不服气。回到房车里还在骂骂咧咧。第一次飞行结束,他只顾看直播后网上飞速上升的订单,而没有看更多网友的评论。晚上从仁钦那里回去,他才看到那些义正词严的责难,还有更多恶毒的谩骂。那些话看得他浑身发凉。以前,他做过的罪恶事情,都是在黑暗中进行,每做成一桩,非但没有良心上的谴责,反而还有轻易得手,又逃避掉打击的得意。一个个这样的窃喜堆积,让他自以为是了不起的英雄。但现在,一切行为都暴露在公众的眼皮底下。正义的声音出现了,借着道德谴责名义的毒舌也一条条出现了。

他对刘总说:老子要把这些毒舌一条条割了。

刘总说:如果你有本事把这些人一个个从人海里捞出来。刘总还说,你他妈也太缺德了。要是你事先告诉我你一家人都死在那村子里,告诉我那个村子死了那么多人,而且马上就要消失了,我才不会跟你做这单生意。骂得好啊,没有良心。骂得好啊,消费苦难。要是人家知道那地方还有你一家子的命,都能骂得你马上捅自己一刀!

中祥巴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也悄声说:骂得好啊!

你他妈醒过来了!

中祥巴停下车,打开车门,蹲在路边哭了。

他没有想到,他的热气球飞行直播还在网上继续传播。从一个微信朋友圈传播到另一个微信朋友圈。从一个视频网站到另一个视频网站。

央金姑娘临睡前从手机上看到了这个视频和那些评论。

整整一夜,她都没有睡好。刚一合上眼睛,每天练舞时,都会出现在背景上的画面就向她压下来。画面上是阿巴用轮椅推着她在云中村荒芜的田野里行进的镜头。是她穿过村子里那些残垣断壁的镜头。那些倒塌的建筑夺去了云中村近一百口人的性命,其中有她家人的三条性命,还有她自己的一条腿。这都是在阿巴毫不知晓的情形下拍下的视频。这是负责包装她,要把她推向舞台的文化公司精心策划的灾民回乡记。阿巴推着她向村子走的时候,她还按策划案中的预设进行着表演。上山前,编导反复对她说的话就是:表演,表演。你必须学会表演!直到在自己家废墟前,她才失去控制,撕心裂肺地痛哭,脱离了剧本的规定。第二天早上,无人机飞在天上,突然出现的摄制组抵近拍摄时,阿巴什么都没有说。江边村的云丹也什么都没有说。特别是阿巴,他只是按照自己心意送她出村。在她耳边用低沉的嗓音祝福她一切顺遂。

阿巴说:放心,全云中村的人把这里一切都交给我了。村子,和村子里的鬼魂都交给我了。有我跟他们在一起,你们就放放心心过你们该过的日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像天上的无人机还有身前身后摄像机都不存在一样。

看了网上中祥巴热气球拍摄的云中村镜头,这些情形又出现在央金眼前,阿巴低沉和蔼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视频中,阿巴站在磐石那里,几次伸手想要抓住热气球上抛下的绳索都没有抓住。然后,阿巴和云中村在镜头中越来越远。那是热气球就被风吹离了云中村,在岷江河谷上空飘得越来越远。

她离开云中村时,从磐石边的路口下去,云中村一下子就从视线中消失了。

但在视频中,热气球上的摄像机一直开着,云中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灰色。

那天离开的时候,她还在按照规定表演。表演和云中村的永别。别人离开了还可以回来,她这次离开了,就不再回来了。表演像笑的哭和像哭的笑。导演说,哭是永别家乡的依恋,笑是对新生活新世界的向往。现在,她从手机上看着这段千夫所指的视频,看着越来越模糊的云中村,越来越隐约的阿巴的身影,她觉得这回才像是真正的告别。

梦中,每天跳舞时都在背景上播放的云中村的断垣残壁变得有重量了,向着她倾覆下来,就像当年地震突如其来时一样,这些沉重的石块与木头,把她紧紧压在了下面,动弹不得。地震时,她还能发出呼救的声音。但在梦中,她连这样的声音都无从发出。嗓子像被一只灰色的巨手扼住了一样。

第二天,央金摇着轮椅来到了排练厅里。当音乐声响起,她滑动着轮椅展现痛苦挣扎的舞姿时,背景上她坐着轮椅穿过云中村的情景再次出现。她突然停了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脸。

她说:求求你们不要再放那个视频了。

编导说:有了这段视频,这个舞蹈就有双倍的感染力!

央金摇头:我不要再放那个视频了。

然后,任别人怎么说服,她都坐在轮椅上,双手捂着脸,一动不动。

公司总经理来了:知道为了包装你,公司做了多大的投入吗?

我知道。

那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没有这段视频,没有这个泪点,靠你那舞蹈功底就想打动评委,想得奖?

我只想跳舞,我不要得奖。

你不要得奖?那公司包装你干什么?你想不得就不得了,必须得!

有这段视频,我再也跳不动了!

公司威胁要跟她解约,要她赔偿公司以前的投入时,央金屈服了。但只要有那段视频,她再也跳不出任何激情和感觉。每当她脱离轮椅,站起来,把轮椅推向舞台深处,单腿起舞,旋转,再旋转,就会重重摔倒在地上。而在此前,这已是她非常熟练的动作。央金病倒了,发烧,陷入噩梦。就像是她在康复中心艰难恢复时的状态。她躺在医院里,在高烧中说着胡话:我要回家。我没有家了。

央金打通了仁钦的电话。仁钦聽见她说:哥哥,我要回家。

仁钦派了乡里妇女主任,还通知了移民村的人去省城接她。

根据地质部门的预警,仁钦知道,云中村的大限就要到了。他不想把央金接到乡里来,看着云中村灰飞烟灭。他让乡亲们把她接到移民村去。央金到了移民村,住进了阿巴的房子里。乡亲们围着她唱家乡古老的歌谣:

“为什么骏马的头向着东方,

阿吾塔毗率领我们要往东方去了。

为什么风总是向西吹拂,

是我们难舍远离的家乡。

我们的歌声拂过大地……”

众人齐声并低沉应和:

“像风一样!

像风一样!”

听着这样深情的歌唱,央金在轮椅上翩然起舞。她的动作还是原来公司为她编排的动作,但不再是那种激烈的反抗,她的舞姿变得柔和了,柔和中又带着更深沉的坚韧和倔强。

在她身后,是乡亲们摇晃着身子曼声歌唱。

这一向,云中村的早晨都是大雾笼罩。上午10点左右,阳光才把大雾驱散。

大雾散开,阿巴出门,在村中巡行。

他不知道山下发生的事情。不知道中祥巴的事情,不知道央金姑娘的事情。他只知道,那个日子就要到来了。他的巡行是最后的告别。

他去过了他想得起来的所有地方。包括当年他背着老喇嘛去过的地方。村里人都以为老喇嘛跟他说了什么秘密,或者传授了什么了不起的法术。在那三个地方。喇嘛只是说,听啊!你要好好听啊!要是鬼要哭泣,需要安慰,那就是在这三个地方。后来,村里人老是有人问,喇嘛对你说了什么?这让阿巴无从回答。如果他老老实实说,老喇嘛只是说,听啊,听啊!他们会不相信,他们会失望。如果要他们相信,那他就得编派些耸人听闻的东西,但阿巴没有这种能耐。

这天下午,他巡行一周后,刚刚回到村前广场的石碉下面,就听见碉顶的红嘴鸦惊飞起来。惊飞起来的还有鸽群。鸽群在春天分散,一对一对去生儿育女。秋天,它们又带着新的生命回来,重新聚集成群。此时,鸽群也惊飞起来。接着,大地猛地下沉了一下,又下沉了一下。这下沉的力量差点让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他扶住老柏树光溜溜的躯干,稳住了身子。

他说:终于来了。

他以为,接着就会看到脚下的大地裂开,看到村庄歪斜了身子,然后,在大地轰轰隆隆的声音中,所有一切都开始下坠。但是,一切的一切随即又都安静下来。过了好一阵子,他又听见了风在吹拂,鸟在鸣叫。看到两匹马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到村子的废墟,那些断垣残壁静静耸立在阳光下。

阿巴叹了口气:该来了。反正都要来,就早点来吧。来了,山下的人就不用天天挂心了。

此时,阿巴心中充满的不是恐惧,而是对于那些记挂着云中村的人的温柔情感。

他眼前晃过一个个人影,仁钦、中祥巴、央金姑娘、地质调查队队长和余博士、移民村的乡亲,他还想起了移民村家具厂的李老板。阿巴身上已经一点也闻不出家具厂木头的味道了。

他说:神啊,来吧,不要让山下的人多挂心了。

但神一言不发。

石碉静静地站立在那里,死了的老柏树依然站在那里。

关于这座石碉,最近在山下还引起过一阵争论。有建筑专家提出,云中村那座石碉,历史比云中村那些房子长,比整个村子高出二十多米,历经八级地震还完好无损。这样有价值的古建筑不能跟云中村一起消失,应该拆迁到山下,在瓦约乡异地重建。这个方案甚至提交到县政府州政府进行了专家论证。结论是不可能。原因在于,这座石碉和云中村所有建筑一样,都是用大小不一的乱石砌成的,一旦拆下来,谁也无法按原样复建。专家问,八级地震,用同样方式建筑的村子夷为平地,比民居高出十几米,而且比民居更古老的碉楼却屹立不倒,地震后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人关注研究?而在它即将消失的时候,才想起这么一个不可能实行的法子。还有一个参加讨论的专家专程来到瓦约乡,说至少要在这古老建筑消失前,亲眼到云中村看看。他到达瓦约乡时,地震台测得,这天中午12点10分,当地发生三点五级地震。这次地震是浅层的,震中云中村,震源距地表一点五公里。地质隐患调查队测得滑坡体沉降幅度超过一米。仁钦给专家看了数据,告诉他,瓦约乡还有三座这样的石碉楼,欢迎他随时去考察,但云中村是不能去了。

仁钦说:专家老师来得太晚了。

专家离开,女朋友对仁钦说:你不要用这种讥讽的口吻对人家说话。

仁钦看着窗台上那盆鸢尾,看着丛生的碧叶中那只抽葶的花苞,几乎落下泪来。他说:是啊,这有什么意义呢,随便怎么样,云中村都要消失了。

女朋友拥住他,身子软软的,几乎要哭出声来。

仁钦紧抱住他心爱的姑娘:我答应过舅舅不哭的。

姑娘擦干眼泪,说:以后,舅舅会变成神吗?

仁钦忍着泪水没有说话。

姑娘又说:在视频里,你看他眼睛闪闪发光,脸也闪闪发光,以前那些愁苦的神情都不见了!脸上的皱纹也不见了!

山上,云中村,阿巴呼唤他的马。但马似乎被大地猛然的下沉吓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阿巴自己向马走去。一边走一边喊:黑蹄呀,不要害怕!白额啊,不要害怕!

他快走到两匹马跟前时,才发现,原本平整坚实的土地变得那么酥软,有些地方下陷,有些地方开裂,他要小心选择落脚点,才不会陷入新出现的深深裂缝。两匹马并头站着,前腿和后腿分站在裂缝的两边。它们眼里都带着惊诧的神情。惊诧于地下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把大地分开同时好像也想把它们的身体分成两半。

阿巴出现在它俩跟前的时候,两匹马都发出了低沉的嘶鸣。

阿巴说:神啊,请不要这样!

阿巴说:神啊,最后的时刻,让我和马都体面一点,再不要像地震时那样,让生命备受折磨。

阿巴走到马身后,拼尽全力,抬起馬腿,帮它们把蹄子放到了裂缝的另外一边。让黑蹄和白额感觉到紧绷的身躯得以松弛,得以保持完整的感觉。

然后,他说:来,跟我走吧。

两匹马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迈开了步子。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铃声使正在分崩离析的大地显得如此空旷,在阿巴听来,椎心而凄凉。走到村前广场,踏着脚下坚实的水泥地,阿巴抱住了马的脖子,他亲吻两匹马的额头:我回屋里去一下,在这里等着我啊!

阿巴回到屋子里,他的脑子出现了当年父亲在磨坊喂马的画面。父亲把刚磨好的面揉好,加上一点盐,捏成足有半斤一个的面团,塞进马的嘴里。父亲说,人经受什么,它们就跟着经受什么。阿巴把口袋里的麦面全部倒进盆里,加水,加盐,使劲搓揉,嘴里重复当年父亲说过的话:人经受什么,它们就跟着经受什么!揉到半途,他把最后的半瓶中酒也倒入了其中,用力地搓揉。他继续念叨:我经受什么,黑蹄和白额就经受什么!

阿巴端着一大盘面团来到村前广场,来到石碉底下。

红嘴鸦和鸽群还在绕着碉顶飞翔。红嘴鸦飞行时会大声地呀呀鸣叫。鸽子飞行时不会鸣叫,但它们的翅膀会带起呼呼作响的风声。

阿巴对黑蹄和白额说:来吧。

黑蹄和白额就把嘴巴凑到他手边。

第一个面团塞进它们口中的时候,它们都使劲摇晃着脑袋。阿巴笑了:没尝过酒的味道吧。

两匹马还是把面团吞进了肚子里。

吞咽第二个面团的时候,马的脸上流露出的已经是满意的表情。阿巴说:这就对了,这样好嘛。又多尝过了一种味道。

等到石碉顶上的鸟群安静下来的时候,两匹马已经吃饱了,阿巴拿起最后一个面团的时候,它俩都把脸转开了。阿巴说:咦,是要给我留一口的意思吗?

马不会说话,只是用两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他从马眼睛里看见的是四周有些变形的景物:蓝天和云彩,田野和废墟。他说:好吧,我忘了吃午饭,真有些饿了。

他又说:你俩是跟着我去,还是就在这里等着呢?

两匹马跟在他后面。肯定是因为面团里掺了酒的缘故。两匹馬有些兴奋。它们彼此不时互相碰触着脑袋,不时伸出鼻子碰碰阿巴的屁股,嘴里还发出细细的鸟鸣一样的声音。这就是一个亲切而寻常的下午,不像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将要发生,准确地说是正在发生。他们脚下的土地,正在不可见的黑暗深处渐渐开裂,巨大的滑坡体正在沉降。地质监测显示,就在阿巴和两匹马迈步进废墟中间的时候,云中村滑坡体又轻轻颤抖一下,下坠了七个厘米。

阿巴让两匹马站在门前枯萎的菜园里。白菜还有花菜外围的老叶已经萎黄,但中心部分还新鲜娇嫩。阿巴把菜指给它们。它们真的就垂头啃食起来。生平第一次吃了带酒精的食物,正好用这些新鲜的菜叶来化解一下。

阿巴回到屋子里,把火塘捅开,把那个生面团放在火边烘烤,他抬头看看两匹马:还知道给我留上一口。

他把法铃挂在墙上,把法鼓也挂在墙上,最后挂上墙的是祭师的法衣和帽子。衣服和帽子挂在中间,铃和鼓在左右两边。火塘边烘烤着的面团正慢慢散发出酒香,散发出麦面渐渐变熟的香气。

阿巴坐下来。神情庄重地注视着墙上有些破旧的法器。它们曾经被遗弃,被隐藏,在这个过程中似乎失去了所有神秘的辉光。但是地震来了,造成了恐怖和深重的苦难,死亡和伤痛——是的,在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了闪电一样掠过的痛楚。火塘幽暗的光芒照亮了墙上的法器。黄铜的铃铛。牛皮的鼓。火边的面团熟了,酒香弱下去,被浓厚的麦香所掩盖。

阿巴说:那么,我们要开始吃了。

他从面团上揪下一块,塞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把揪下的面团抛向屋子黑暗的四角,他问:都在吗?大家一起吃吧。

就在这时,大地从深处开裂了。那些岩层被巨大的力量推挤,碰到前方坚强的阻挡,而背后的推动却永不停止,于是岩层内部像冰崩一样:绽裂,坍塌,向不可见的深处下滑。

大地从内部绽开的时候,她的表面也松动了,开裂了。坚固的山体变成了液态,泥沙流淌,岩石翻滚,树身歪斜,倾倒,停在树上的鸟惊飞起来。

阿巴听到挂在墙上的鼓不捶自响,铃铛也不摇自响。声响从岁月最深处传来,闪烁着天和地从一片混沌中渐渐分离时那种幽渺的光芒。阿巴听见了一声轰然巨响,他知道,那是屹立千年的石碉倒下了。他听到无所依凭的红嘴鸦群惊飞起来,尖厉鸣叫。鸽群惊飞起来,翅膀猛烈扇动空气,发出风的呼啸。

阿吾塔毗晶莹的顶峰被这一天太阳最后的余晖照耀出一片血红。

“会倒下,会倒下!”古歌里唱到过的,“一切都会倒下,一切都会走到尽头。”

在移民村,央金姑娘正请一位老者把这古歌唱给她听。她打开手机录下苍老的歌声。她在这歌声中有节奏地摇晃着身体。节奏,节奏,她找到自己生命之舞的节奏了。

中祥巴的热气球在草原上升起来了。那是流经瓦约乡的岷江的发源之地,一片广阔的草原。云中村的大地缓缓下沉的时候,他载着游客的热气球正在上升。草原上,夕阳下,蜿蜒的河流闪闪发光。在向东而去的过程中渐渐宽阔,渐渐壮大。河水流去的方向是云中村的方向。

“会倒下,会倒下!”古老悲歌也是颂歌,“一切都会倒下,一切都会走到尽头!看吧,月亮升起来了!静悄悄的啊!”

月亮确实升起来了。月亮不是升起来,一弯新月早就挂在天上,太阳落下地平线,收敛了全部光线的时候,月亮就显现出来了。

现在,下滑隆重地开始了。先是通向山下的道路变得酥软,向下游动,磐石翻了一个身,相随而下,松树也相随而下,樱桃树刚刚下滑一点,就被翻涌的泥沙掩埋了。

土地开裂,下去了。

果园也下去了。

然后是整个云中村。没有太大的声音。只有来自大地深处的低沉轰鸣。

阿巴端坐不动,他看见两匹马也昂起头来,端立不动。黑蹄和白额都仰起头来,像在倾听,像在思考。他们都随着整个滑坡体移动。阿巴感觉自己在这一切上端坐不动。

他感觉到的下坠就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空了。不是物的空,而是力的空,突然失去向上支撑的空。

他像是在上升,像是要飞起来了。

而他想要的是下去。和云中村所有的一切,房屋的废墟,干涸的泉眼与水渠,死去的老柏树,这个村子的寄魂树,死人们的寄魂树,荒芜的果园和田地,一起下去。下去啊,下去啊!这个村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起下去,沉入深渊!

在大地深处发出的低沉的轰鸣声中,整个瓦约乡都悚然不动。除了那些专业人员,真正的瓦约乡很少有人去看那黄昏里地质运动造成的奇观。他们只是在听。他们甚至不在听。他们只是端坐不动。云丹端坐不动。他觉得阿巴并肩和他坐在一起。仁钦端坐不动。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下坠的滑行还在继续,阿巴差点就要用狂喜的声音高喊一声:飞起来了!

但他没有喊,他早就告诉自己在这一刻来临的时候,要看见要记住。他确实看到了一些房子的废墟整个地跑到了他的前面。看到马像浮在水上一样漂离了他,和某家人院子里的一棵翻拂着经霜红叶的梨树一起沉了下去,脱离了他的视线。这时,他还有一个念想,要看看会不会有鬼魂出现。亲人的鬼魂,亲戚的鬼魂,乡亲的鬼魂。但是,他们都没有出现。那些房屋的废墟从眼前消失时,腾起一片淡淡的尘烟。

阿巴看见了好多个自己正向自己走来。

那个在小学校听了鬼故事后吓得要命的自己。

跟着父亲去到磨坊,第一次看见祭师安抚鬼魂的自己。

随着水电站一起滑坠到山下死而复生的自己。

阿巴还看到那个失忆而后苏醒的自己。

刚刚当上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笨拙地扮演祭师的自己。

他看到这些不同的自己此时都与自己比肩而坐,镇定自若。

阿巴笑了:都来了,你们都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大地翻了一个个,把他和若干个自己都包裹起来,用房子的废墟,用泥土,用从大地深处翻涌而出的石头,把他们都包裹起来。

黑暗降临了,阿巴随同黑暗一起,被推向山下。

大地以这样的方式,拥他入怀了!

从黄昏开始,大地轰鸣,震颤,绽裂,下滑,到一切静止。云中村的消失用了两个小时时间。

终于,一切都静止下来。

从大地震动开始的那一刻,仁钦就对女朋友说:请你陪着妈妈。

然后,他就一直待在应急救灾指挥部里。要是滑坡体下来阻断了江流,形成危险的堰塞湖,准备好的挖掘机械就要全部上阵。必要的时候,还要进行大规模的爆破作业。挖掘机队和爆破队都严阵以待。仁钦都顾不上为消失的云中村和舅舅而悲伤。

他只是说:不会的,不会的。

他这样说,是因为不愿意已经四分五裂被埋入地下坠向江边的云中村,由他亲自指挥,再一次在机械挖掘和爆破作业中四分五裂。他唯一的祈愿就是让云中村在大地深处静静掩藏。他最不愿听到的话就是监测点的报告在指挥部里回荡:滑坡体正逼向江边!

他知道,此时,江边高岸上的探照灯都打开了,对准正在下滑的山体。

对讲机里传来报告:滑坡体侵入了江流!

别人看着他站在连着县里州里的电话前一动不动,但他听得见自己内心的声音:停下,停下!

对讲机里终于传来了他所希望的声音:停下来了,停下来了!

大地的震颤确乎是停下来了。

滑坡体隆隆的声音确实是停下来了。

四周变得那么安静。他听得见滑坡体上偶然有一块石头坠落,翻滚着跌向江流的声音。

此时,瓦约乡的乡亲们才走出屋子,看着探照灯强烈的灯光下,滑坡体斜挂在对面江岸上,道路,树木,都消失不见,变成了一股由泥土和岩石组成的凝固的巨流。

哭声四起。

仁钦闻到了空气中充满了破裂翻涌的岩石互相碰撞摩擦而散发出的硝石味道。他拿起电话,向上级报告:9点47分,滑坡停止。云中村消失!没有形成堰塞湖!没有人员伤亡!瓦约乡平安!

仁钦放下电话,身子摇晃着差点倒下。但他扶住了椅子,艰难坐下。

他被人架起来,他说:我不要去卫生院,我要回家。

仁钦在床上躺下来,等人群散尽,他哭了。他对女朋友说:云中村没有了。云中村没了呀!舅舅也不在了!

仁钦晕过去了。

那天晚上,下半夜起了大风,把滑坡体上的浮尘都刮向了天际。但仁钦没有听见。他在梦中去与舅舅相见。舅舅的眼睛闪闪发光,整张脸都闪闪发光,他说:呀!谢谢你,谢谢你们让我当上了非物质文化。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能把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这个全名说得完整。说完这句话,阿巴就消失了。任随仁钦对着边际上带着明亮光晕的黑暗呼喊,任随他对着四溢飘忽的尘烟呼喊,阿巴他再也不做回答。

仁钦是在太阳升起后才醒来的。

女朋友对他说:县长来了,州长来了。云丹叔叔来了,移民村的乡亲们也回来了。

仁钦起身,把自己弄得干净整齐了,这才出现在大家面前。人们都拥抱了他。他和大家一起走向江边。人们为他让开道路,为云中村的乡亲们让开道路。仁钦推着轮椅上的央金姑娘,和云中村归来的乡亲们穿过人群,来到了江边。

对岸的一切都已改变。闪着金属光泽的岩石泄满山坡,只有小小一部分伸入了江流。江水稍转了一个弯,淹没了江这边一片沙滩,把沿河护岸的柳树与杨树根部淹没了一点。除此之外,就像一切都没发生,就像一切都从来就是这样。风中还传来清丽的鸟鸣。风还摇晃着树梢。地里没有收割的庄稼在阳光下一片金黄。江水仍然浩荡流淌。如果不是瓦约乡人,不是云中村人,不会有人知道世界上刚刚消失了一个古老美丽的村庄。

仁钦对女朋友说:舅舅要的,可能就是这种样子吧。

女朋友说:云中村的乡亲们都回来了,我们今天结婚吧。

回到家里,仁钦看到窗台上阳光下那盆鸢尾中唯一的花苞,已然开放。那么忧郁,那么鲜亮,像一只蓝色的精灵在悄然飞翔。

201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十周年紀念日动笔

2018年国庆假期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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