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说起“古典音乐”,大家脑中首先跳出的,或许就是一个个作曲家呼之欲出的形象了吧——他们各个生动、肃穆,定睛看着你。或许,它们就是通往这些人物核心的秘径……
确实,没什么比作曲家的肖像,更适合作为古典音乐的“入门”了。是否也鉴于此,世界各地的音乐厅和歌剧院都挂满了它们?同样的视角,不也垄断着传统的乐史著书吗——人们总是先深入作曲家,再深入他们身后的时代背景……无奈音乐史,到头来就是一部部作曲家史。不过,在那些流传世间的经典肖像前停目驻足,不知有多少人可以真的读出那些眼神中的信号:它们中的许许多多,有的过分夸张,有的暧昧不清……
而可以肯定的是,总有一个人的目光,那样犀利、强势,近乎残暴。有时我会诡辩地想,这个“聋子”正是不容许你对他的质疑和误读——一如他在作品中所要求演奏者的那样。
“必须如此。”这是写在贝多芬弦乐四重奏Op. 135终乐章手稿上的一句话。这个短句到底意味着什么,引发了后世对它的不同猜测。有关贝多芬生平的电影《永恒的爱人》还对它大幅杜撰,将其解读为作曲家与旧情人的诀别,并为这一场景配上了弦乐四重奏Op. 130著名的慢板乐章。如此一来,故事也似乎合理了——毕竟,这段慢板如此凄哀惆惋,就真像爱情的诀别似的。但无论真相如何,“必须如此”,作为一个符号,确实可被视作对贝多芬一生的隐喻。无论生活还是创作,这样不可妥协,这样不屈于苦难,他确实一生都在“必须如此”地去活、去写,直到临死,才喃喃自嘲道:“喜剧结束了。”较之命运的嘲弄,是否贝多芬一生都过于严肃地“必须如此”了?而我们又真的读懂他了吗?是否最终,透过那道不容置疑的炯炯目光,我们还是无可避免地误读了他……
曾有一段时光,我每晚都会听那首弦乐四重奏Op. 130。其实,他晚年所作的共五首弦乐四重奏(包括Op. 135),每一首都令我着迷。可我最钟爱的,还是130。这倒和那段电影杜撰并无关系(那是我儿时最爱看的作曲家生平电影)。我想,自己之所以被吸引,在于它确实传达着某种在他此前作品中我不曾听到的讯息。与其他四首一起,它们组成了一个难以解释的谜团。这是贝多芬最后的作品了——也许是临近死亡的内心投射?然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些作品中所传递出的信号却这般诡异,犹如一串串难以破解的密码。在他稍早一些的晚期音乐,譬如最后五首钢琴奏鸣曲里,你也曾隐约听到类似的讯息,却从未像这组四重奏所展露的那么极致、赤裸。毋宁说,他们自身就是一组孤立的风格,一种在此前、此后的历史中都未再出现过的音乐。在那些乐段中,你几乎听不到他中期作品里充斥着的英雄气魄,每当戏剧性的段落出现时,也毫无此前饱含的积极、肯定;相反,它们贯穿着一种强行扭曲的僵硬,与其说丑陋,不如说是一种逆反的执拗、否定。而最难以解释的,是其中一些轻快的乐段:它们的旋律、织体无不散发着他早期音乐都未曾企及的优雅,漫布着对古典美最纯正的记忆:仿佛在那些时刻,我所听到的,已然是海顿、莫扎特的幽灵。
但这正是它们的诡异慑人之处。这些片段毫无乡愁式的感伤,也非海顿、莫扎特艺术风格的试图重现。虽乍一听古典,却并无古典应有的鲜活感,而更像是它死了的骨架:你耳中的海顿、莫扎特僵尸一般乖戾地朝你蹦来(可也有贝多芬自己的阴魂?倘若他早已感知死亡临近的步履……)在这样的律动中,你无法顺畅呼吸,甚至无法捕捉任何对象,仿佛被关进一间隔绝外界的密室。是的,你只能闭眼,感受这些骨架状的音节与自己的共鸣。渐渐地,你追踪到一些熟悉的脉络,一些在他早中期音乐里曾出现过的熟悉的物质,在某个近处持续地脉动着。你还是感到了某种生命力,某种神秘的原力;它如此神秘,以至于你确信,它从来就埋在他艺术生命的最深处,而现在——只当所有肌理被剔除时——如一道绝对黑暗中的深幽光影,照亮了它自己。是的,它并不为你照亮。它毫无自怜自艾之态,甚至有些漠然、冷酷。你猛然惊觉:这是某种尊严的时刻。或许,仅仅在被剥夺自身的前一刻,尊严才会这样自由地起舞……
某一刻,我想起了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此中的少女不也正是以自己的身体舞蹈至死,以祭春天吗?但倘若《春之祭》是借传统之死以祭现代主义之春,那什么才是Op. 130中的春天?是此后临来的浪漫主义吗?然而,乐曲中并无一丝浪漫的气息,甚至连气味都嗅不到。这里没有春天,这里的暴力也没有牺牲物;如要说牺牲,它也仅仅是牺牲了自己。
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困惑。我们无法单纯地以“死亡宣言”来归纳它们。我们知道,许多艺术家的临终创作其实并无自传性、总结性的特质。贝多芬同样如此。相反,这些四重奏中出现了更多分裂的征兆,某种自我否定的特质——它回溯古典,又毫无对古典风格的迷醉;它洋溢着表现力,却又拒绝让这些表现力与我们达成有效的共鸣;它否定观众,同时,否定自己。
而在这层层否定中,最隐秘也最令人费解的,是它对浪漫主义的否定。无须介绍,如今贝多芬在历史中无可企及的地位,取决于他作为最后一位古典作曲家,又同是第一位浪漫作曲家的双重标签。在众人看来,他并非仅仅作为古典的终结者,而是主动、独断地将古典“领”入了浪漫:在对传统形式戏剧化的扩张中,他开拓出了一种更为自由的表现风格——许多人就是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作为浪漫主义开端的。那么,以此逻辑,浪漫化的特征应该在他最后的这组四重奏中最明显。
但事实相反。如果说我们还能从“贝九”,或其他作品中发现某种法国大革命之后的浪漫思潮,那么我们无法用它来核对这些晚期四重奏。尽管它们确比任何他此前的作品都更具戏剧性和表现力,也更为大胆——其先锋性,远超几乎所有的浪漫主义早中期音乐,但即便这样,它们仍没有任何浪漫的影子——甚至,是反浪漫的。
阿多诺曾经在《贝多芬:阿多诺的音乐哲学》一书中,对作曲家的晚期音乐做过独到的论述。在阿多诺看来,一个艺术家的晚期风格确实具有某种“否定性”,而这个否定,确切说,是一种自我分裂。与他之前的作品相比,阿多诺以为,此时的贝多芬不再追求音乐叙述的完整、连贯、统一,而是将它们尽数放弃。乐思在这里以混杂,凌乱,乃至相矛盾的形态显现出来。他不再寻求如何将这些行散的素材统一,只是任由它们各自呈现自己。
阿多诺用了一个特别的词:放逐。如果作品在传统意义上是各种素材被统一化的成果,那么,贝多芬的晚期音乐则是一种“自我放逐”,是对其自身的解体;且就是在这种解体、在对作品自身的放逐中,接近了更高的真相。鉴于此,阿多诺说,这些音乐是对旧有意识形态的突破——它在否定自己的同时,也作为预言揭示了一种新艺术的到来。
毫无疑问,在此,阿多诺是以贝多芬为范例,来映射其自身音乐观的左翼立场。阿多诺对贝多芬晚期作品中的否定精神是有极深洞见的。但他毕竟还是站在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立场来看待它们,而未基于贝多芬自身的创作角度。在他笔下,贝多芬的晚期最终指向的,还是对旧有形式的否定。事实果真如此吗?
要解读这些创作背后的立意,我们还需跳开“晚期”本身,从贝多芬早先的创作风格切入。只有抓住他整个艺术生命的脉络,我们才能进入其晚期精神的深处。
“必须如此吗?”“必须如此!”——弦乐四重奏Op. 135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