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丧乱之时,如果情况许可,夫妻儿女要守在一起,千万不可分离。我们受了千辛万苦,不愿别人再尝这个苦果。
十我们决定回北平,父母亲很欢喜,开始准备迁居,由大取灯胡同一号迁到内务部街二十号。内务部街的房子本是我们的老家,我就是生在那个老家的西厢房,原是祖父留下的一所房子,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才从那里迁到大取灯胡同七号的新房。老家出租多年,现在收回自用。这所老房子比较大,约有房四十间,旧式的上支下摘,还有砖炕,院落较多,宜于大家庭居住。父母兴奋的不得了,把旧房整缮一新,把外院和西院划给我,并添造一间浴室。我母亲是年六十,她说:“好了,现在我把家事交给季淑,我可以清闲几年了。”事实上我们还是无法使母亲完全不操心。
回到北平先在大取灯胡同落脚,然后开始迁居。“破家值万贯”,而且我们家的传统是“室无弃物”,所以百八十年下来的这一个家是无数破烂东西的总汇,搬动一下要兴师动众,要雇用大车小车以及北平所特有的“窝脖儿”的,陆陆续续的搬了一个星期才大体就绪。指挥奔走的重任落在季淑的身上。她真是黎明即起,整天前庭后院的奔走,她的眼窝下面不时的挂着大颗的汗珠,我就掏出手绢给她揩揩。
垂花门外有一棵梨树,是房客栽的,多年生长已经扑到房檐上面,把整个院子遮盖了一半,结实累累,蔚为壮观。不知道母亲听了什么人饶舌,说梨与离同音,不祥,于是下令砍伐。季淑不敢抗,眼睁睁的看着工人把树砍倒,心中为之不怿者累日。后来我劝她在原处改植别的不犯忌讳的花木,亦可略补遗憾。她立即到隆福寺街花厂选购了四棵西府海棠,因为她在青岛就有此偏爱。这四株娇艳的花木果然如所预期,很快的长大成形,翌年即繁花如簇,如火如荼,春光满院,生气盎然。同时她又买了四棵紫丁香,种在西院我的书房与卧室之间,紫丁香长得更猛,一两年间妨碍人行,非修剪不可。丁香开时香气四溢,招引蜂蝶,终日攘攘不休。前院檐下原有两畦芍药奄奄一息,季淑为之翻土施肥,冬日覆以积雪,来春新芽茁发。我的书房檐下多阴,她种了一池玉簪,抽蕊无数。
我们一家三代,大小十几口,再加上男女佣工六七人,是相当大的一个家庭。晨昏定省是不可少的礼节。每天早晨听到里院有了响动,我便拉着文蔷到里院去,到上房和东厢房分别向父母问安。文蔷是我们最小的孩子,不拉着她便根本迈不过垂花门的一尺高的门槛。文茜、文骐都跟在我的身后。文蔷还另有任务,每天把报纸送给她的祖父。祖父接过报纸总是喊她两声:“小肥猪!小肥猪!”因为她小时候很胖。季淑每天早晨要负责沏盖碗茶,其间的难处是把握住时间,太早太晚都不成。每天晚上季淑还要伺候父亲一顿消夜,有时候要拖到很晚,我便躺在床上看书等她。每日两餐是大家共用的,虽有厨工专理其事,调配设计仍需季淑负责, 亦大费周章。家庭琐事永远没完没结,所谓家庭生活是永无休止的修缮补苴。缝缝连连的事,会使用缝纫机的人就责无旁贷。对外的采办或交涉,当然也是能者多势,最难堪的是于辛劳之余还不能全免于想慧。有一回已经日上三竿,季淑督促工人捡煤球,扰及贪睡者的清眠,招致很大的不快。有人愤愤难平,季淑反倒夷然处之,她爱说的一句话是:“唐张公艺九世同居,得力于百忍,我们只有三世,何事不可忍?”
家事全由季淑处理,上下翕然,我遂安心做我的工作,教书之余就是翻译写稿。我在西院南房,每到午后四时,季淑必定给我送茶一盏。我有时停下笔来拉她小坐,她总是把我推开,说:“别闹,别闹,喝完茶赶快继续工作。”然后她就抽身跑了。我隔着窗子看她的背影。我的翻译工作进行顺利,晚上她常问我这一天写了多少字,我若是告诉她写了三千多字,她就一声不响的翘起她的大拇指。我译的稿子她不要看,但是她愿意知道我译的是些什么东西。所以莎士比亚的几部名剧里的故事,她都相当熟悉。有几部莎士比亚的电影片上演,我很希望她陪我去看,但是她分不开身,她总是遗憾的教我独自去看。
季淑有一个见解,她以为要小孩子走上喜爱读书的路,最好是尽早给孩子每人置备一个书桌。所以孩子开始认字,就给他设备一份桌椅。木器店里没有给小孩用的书桌,除非定制,她就买普通尺寸的成品,每人一份,放在寝室里挤得满满的。这一项开支决不可省。她告诉孩子哪一个抽屉放书哪一个抽屉放纸笔。有了适当的环境之后,不久孩子养成了习惯,而且到了念书的时候自然的各就各位。孩子们由小学至大学,从来没有任何挫折,主要的是小时候养成良好习惯。季淑做了好几年的小学教师。她的教学经验在家里发生宏大的影响。可见小学教师应是最可敬的职业之一。
我们的男孩子仅有一个,季淑嫌单薄一些,最好有两男两女。一九三五年冬,她怀有五个月的孕,一日扭身开灯,受伤流产。送往妇婴医院,她为节省,住进二等病房,夜间失血过多,而护士置若罔闻。我晨间赶去探视,已奄奄一息,医生开始惊慌,急救输血,改进头等病房并请特别护士。白天由我的岳母照料,夜晚由我陪伴。(按照医院规定,男客是不准在病房夜晚逗留的。)一个星期之后才脱险。临去时那一些不负责任的护士还奚落她说:“我们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娇太太!”从此我们就实行生育节制。
我对政治并无野心,但是对于国事不能不问,所以我办了一个周刊,以鼓吹爱国、提倡民主为原则。朋友们如谢冰心、李长之等等都常写稿给我,周作人也写过稿子。因此我对于各方面的人物常有广泛的接触。季淑看见来访的客人鱼龙混杂,就为我担心。她偶尔隔着窗子窥探出入的来客,事后问我:“那个獐头鼠目的是谁?那个垂首蛇行的又是谁?他们找你做什么?”这使我提高了警觉。果然,就有某些方面的人来做说客,“愿以若干金为先生寿”。人们有一种错觉,以为凡属輿论,都是一些待价而沽的东西。我当即予以拒绝,季淑知道此事之后完全支持我的决定,她说:“我愿省吃俭用和你过一生宁静的日子,我不羡慕那些有办法的人之昂首上骧。”我隐隐然看到她的祖父之高风亮节在她身上再度发扬。
日寇侵略日益加紧,一九三七年六月二十三日蒋介石与汪兆铭联名召开庐山会议,我应邀参加,事实上没有什么商议,只是宣告国家的政策。我没有等会议结束即兼程北返,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二十八日北平陷落。我和季淑商议,时势如此,决定我先只身逃离北平。我当即写下遗嘱。戎火连天,割离父母、妻子远走高飞,前途渺渺,后顾茫茫。这时候我联想到“出家”真非易事,确是将相所不能为,然而我毕竟这样做了。等到天津火车一通,我立即登上第一班车,短短一段路由清早走暮夜才到达天津。临别时季淑没有一点儿女态,她很勇敢的送我到家门口,互道珍一点儿重,相对黯然。“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十一和我约好在车上相见的是叶公超,相约不交一语。后来发现在车上的学界朋友有十余人之多,抵津后都住进了法租界帝国饭店。我旋即搬到罗努生、王右家的寓中,日夜收听广播的战事消息。我们利用大头针制作许多面红白小旗,墙上悬大地图,红旗代表我军,白旗代表敌军,逐日移动的插在图上。看看红旗有退无进,相与扼腕。《益世报》的经理生宝堂先生在赴义租界途中被敌兵捕去枪杀,我们知道天津不可再留,我与努生遂相偕乘船到青岛,经济南转赴南京。在济南车站遇到数以千计由烟台徒步而来的年轻学生,我的学生丁金相在车站迎晤她的逃亡朋友,无意中在三等车厢里遇见我,相见大惊,她问我:“老师到哪里去?”
“到南京去。”
“去做什么?”
“赴国难,投效政府,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师母呢?”
“我顾不得她,留在北平家里。”
她跑出站买了一瓶白兰地、一罐饼干送给我,汽笛一声,挥手而别,我们都滴下了泪。
南京在敌机空袭之下,人心浮动。我和努生都有报国有心、投效无门之感。我奔跑了一天,结果是教育部发给我二百元生活费和“岳阳丸”头等船票一张,要我立即前往长沙候命。我没有选择,便和努生匆匆分手,登上了我们扣捕的日本商船“岳阳丸”。叶公超、杨金甫、俞珊、张彭春都在船上相遇。伤兵、难民挤得船上甲板水泄不通,我的精神陷入极度苦痛。到长沙后我和公超住在青年会,后移入韭菜园的一栋房子,是樊逵羽先生租下的北大办事处。我们三个人是北平的大学教授南下的第一批。随后张子缨也赶来。长沙勾留了近月,无事可做,心情苦闷,大家集议醵资推我北上接取数家的眷属。我衔着使命,间道抵达青岛,搭顺天轮赴津,不幸到烟台时船上发现虎烈拉,船泊大沽口外,日军不许进口,每日检疫一次,海上拘禁二十余日,食少衣单,狼狈不堪。登岸后投宿皇宫饭店,立即通电话给季淑。翌日她携带一包袱冬衣到津与我相会。乱离重逢,相拥而泣。翌日季淑返回北平。因樊逵羽先生正在赶来天津,我遂在津又有数日勾留。后我返平省亲,在平滞留三数月,欲举家南下而情况不许,尤其是我的岳母年事已高不堪跋涉。季淑与其老母相依为命,不可能弃置不顾,侍养之日诚恐不久,而我们夫妻好合则来日方长,于是我们决定仍是由我只身返后方。会徐州陷落,敌伪强迫悬旗志贺,我忍无可忍,遂即日动身。适国民参政会成立,我膺选为参政员,乃专程赴香港转去汉口,从此进入四川,与季淑长期别离六年之久。
在这六年之中,我固颠沛流离、贫病交加,季淑在家侍奉公婆老母,养育孩提。主持家事,其艰苦之状乃更有甚于我者。自我离家,大姐、二姐相继去世,二姐遇人不淑,身染肺癌,乏人照料,季淑尽力相助,弥留之际仅有季淑与二姐之幼女在身边陪伴。我们的三个孩子在同仁医院播种牛痘,不幸疫苗不合规格,注射后引起天花,势甚严重,几濒于殆。尤其是文茜面部结痴作痒,季淑为防其抓破成麻,握着她的双手数夜未眠,由是体力耗损,渐感不支。维时敌伪物资渐缺,粮食供应困难,白米白面成为珍品,居恒以糠麸、花生皮屑羼入杂粮混合而成之物充饥,美其名曰“文化面”。儿辈羸瘦,呼母索食,季淑无以为应,肝肠为之寸断。她自己刻苦,但常给孩子鸡蛋佐餐,孩子久而厌之。有时蒸制丝糕(即小米粉略加白面白糖蒸成之糕饼)作为充饥之物,亦难得引起大家的食欲。此际季淑年在四十以上,可能是由于优郁,更年期提早到来,百病丛生,以至于精神崩溃。不同情的人在一旁讪笑:“我看她没有病,是爱花钱买药吃。”“我看她也没有病,我看见她每饭照吃。”“我看她也没有病,丝糕一吃就是两大块。”她不顾一切,乞灵于协和医院,医嘱住院,于是在院静养两星期,病势略转。此后风湿关节炎时发时愈,足不良行。孩子们长大,进入中学,学业不成问题,均尚自知奋勉不落人后,但是交友万一不慎,后果堪虞,季淑为了此事最为烦忧。抗战期间前方后方邮递无阻,我们的书信往来不断,只是互报平安,季淑在家种种苦难并不透露多少,大部分都是日后讲的我听。我的岳母虽然年迈,健康大致尚佳。她曾表示愿意看看自己的寿材,所以我在离平之前和季淑到了桅厂订购了上好的材木一副,她自己也看了满意。一九四三年春偶然不适,好像有所预感,坚持回到程家休憩,不数日即突然病革。季淑带着孩子前去探视,知将不起,尚殷殷以我为念。她最喜爱文蔷,临终时呼至榻前,执共手而告之,“文蔷,你乖乖的,听你妈妈的话。”言讫,溘然而逝。所有丧葬之事均由季淑力疾主持,她有信给我详述经过,哀毁逾恒,其中有一句话是:“华,我现在已成为无母之人矣……”季淑孝顺她的母亲不是普通的孝顺,她是真实的做到了“菽水承欢”。
季淑没有和我一起到后方去,主要的是为了母亲。如今母亲既已见背,我们没有理由维持两地相思的局面。我们十年来的一点积蓄,除了投资损失之外陆续贴补家用,六年来亦已告罄,所以我就写信要她准备来川。她惟一的顾虑是她的风湿病,不知两腿是否禁得起长途跋涉。说也奇怪,她心情一旦开朗,脚步突然转健,若有神助。由北平起旱到四川不是一件容易事。季淑有一位堂弟道良,前两年经由叔辈决定过继给我的岳母做继子,他们的想法是:季淑究竟是一个女儿,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不能成为嗣祧。道良为人极好,事季淑如胞姐,他自告奋勇,送她一半行程。一九四四年夏,季淑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病病歪歪的,由道良搀扶着,从北平乘车南下。由徐州转陇海路到商丘,由商丘起旱到亳州,这是前后方交界之处,道良送她到此为止,以后的漫漫长途就靠她自己独闯了。所幸她的腿疾日有进步,到这时候已可勉强行走无需扶持。从亳州到漯河,由漯河到叶县,这一段的交通工具只能利用人力推车,北方话称之为“小车子”, 车仅一轮,由车夫一人双手把持,肩上横披一带系于车把之上,轮的两边则一边坐人,一边放行李,车夫一面前进一面摆动其躯体以维持均衡。土路崎岖,坑洼不平,轮轴吱吱作响,不但进展迟缓,且随时有翻倒之虞。车夫一面挥汗一面高唱俚歌,什么“常山赵子龙,燕人张翼德”“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鱼……”一路上前呼后应,在黄土飞扬之中打滚。到站打尖,日暮投宿,季淑就这样的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一天又一天的在永无止境的土路上缓缓前进。怕的是青纱帐起,呼吁无门,但邀天之幸,一路安宁,终于到达叶县。对于劳苦诚实的车夫们,季淑衷心感激,乃厚酬之。
由叶县到洛阳有公路可循,可以搭乘公共汽车,汽车是使用柴油的,走起来突突冒烟,随时随地抛锚。乘客拥挤抢座,幸赖有些流亡学生见义勇为,帮助季淑及二女争取座位,文骐不在妇孺之列,只能爬上车顶在行李堆中觅一席地。季淑怕他滚落,苦苦哀求其他车顶上的同伴赐以援手,幸而一路无事。黄土平原久旱无雨,汽车过处黄尘蔽天。到站休息时人人毛发尽黄,纷纷索水洗面。季淑在道旁小店就食,点菠菜猪肝一盘,孩子大悦,她不忍下筷,惟食余沥而已。同行的流亡学生有贫苦以至枵腹者,季淑解囊相助,事实她自己的盘川也所余无几了。
季淑一行到洛阳后稍事休息,搭上火车,精神为之一振,虽是没有窗户的铁闷车,然亦稳速畅快。惟夜间闯过潼关时熄灯急驶,犹不免遭受敌军炮轰,幸而无恙,饱受虚惊。到达西安,在菊花园口厚德福饭庄饱餐一顿并略得接济,然后搭车赴宝鸡,这是陇海路最后一站。从此便又改乘公共汽车,开始长征入川。汽车随走随停,至剑阁附近而严重抛锚,等待运送零件方能就地修复。季淑托便车带信给我,我乃奔走公路局权要之门请求救济。我生平不欲求人,至是不能不向人低首!在此期间,季淑等人食宿均成问题,赖有同行难友代为远道觅食,夜晚即露宿道旁。一夕,睡眠中忽闻哞声走于身畔,隐约见一庞形巨物,季淑大惊而呼,群起察视,原来是一只水牛。越数日汽车修复,开始蠕动,終于缓缓的爬到了青木关,再换车而抵达北碚,与我相会。
六年睽别,相见之下惊喜不可名状。长途跋涉之后,季淑稍现清癯。然而我们究竟团圆了。“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凭了这六年的苦难,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在丧乱之时,如果情况许可,夫妻儿女要守在一起,千万不可分离。我们受了千辛万苦,不愿别人再尝这个苦果。日后遇有机会,我们常以此义劝告我们的朋友。
我在四川一直支领参政会一份公费,虽然在国立编译馆全天工作,并不受薪。人笑我迂,我行我素。现在五口之家,子女就学,即感拮据。季淑征尘甫卸,为补充家用,接受社会部北碚儿童福利实验区之聘,任该区福利所干事。区主任为章柳泉先生。季淑的职务是办理消费合作社的事务。和她最契的同事是童启华女士(朱锦江夫人)。据季淑告诉我,童先生平素不议人短长,不播弄是非,而且公私分明,一丝不苟, 掌管公物储藏,虽一纸一笔之微,核发之际亦必详究用途,不稍浮滥,时常开罪于人。季淑说像这样奉公守法的人是极少见的。季淑和她交谊最洽,可惜胜利后即失去联络,但季淑时常想念到她。
第二年,即一九四五年,季淑转入迁来北碚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为教具组服装管理员,校长为余上沅。上沅夫妇是我们的熟人,但季淑并不因人事关系而懈息其职务,她准时上班下班,忠于其职守。她给全校师生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季淑于生活艰难之中在四川苦度了两年。事实上在抗战期间,无论是在陷区或后方,没有人不受到折磨的。只有少数有办法的人能够混水摸鱼。我有一位同学,历据要津,宦囊甚富,战时寓居香港,曾扬言于众:“你们在后方受难,何苦来哉?一旦胜利来临,奉命接收失土、坐享其成的是我们,不是你们。”我们听了不寒而栗。这位先生于日军攻占香港时遇害,但是后来接收大员“五子登科”的怪剧确是上演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季淑晚间下班时,带回了一张报纸的号外:
旧金山八月十日广播日本政府本日四时接受四国公告无条件投降其惟一要求是保留天皇今日吾人已获胜利已获和平
我们听到了遥远的爆竹声、鼎沸的欢呼声。
还乡的交通工具不敷,自然应该让特权阶级、豪门巨贾去优先使用,像我们所服务的闲散机构如国民参政会、国立编译馆之类,当然应该听候分配。等候了一年光景,一九四六年秋,国民参政会通知有专轮直驶南京,我们这才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告别四川鼓轮而下。我说心情复杂,因为抗战结束可以了却八年流亡之苦,可以回乡省视年老的爹娘,可以重新安心做自己的工作,但是家园已经破碎,待要从头整理,而国事蜩螗,不堪想象。
十二我们在南京下榻于国立编译馆的一间办公室内,包饭搭伙,孩子们睡地板。也有人想留我在南京工作,我看气氛不对,和季淑商量还是以回到北平继续教书为宜,便借口离开南京,遄赴上海搭飞机返平。阔别八年的我,在飞机上看到了颐和园的排云殿,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
回到家里看见我父母都瘦了很多,一阵心酸,泣不可抑。当时三弟、五弟都在家,大姐一家也住在东院,后来五妹和妹婿一家也来了,家里显得很热闹。我们看到垂花门前的野草高与人齐,季淑便令孩子们拔草,整理庭院焕然一新。我的父亲是年七十,步履维艰,每晨自己提篮外出买烧饼、油条相当吃力,我便请准由我每日负责准备早餐。当我提了那只篮子去买烧饼的时候,肆人惊问我为何人,因为他们认识那个篮子。也许这两桩事我们做得不对,因为我们忘了《世说新语》赵母嫁女的故事:“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母曰:‘好尚不可为, 其况恶乎?’”我们率直而为之,不是有意为好。家里人口众多,遂四处分爨。
父亲关心我的工作,有一天拄着拐杖到我书室,问我翻译莎士比亚进展如何,这使我非常惭愧,因为抗战八年中我只译了一部。父亲说:“无论如何,要译完它。”我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话,下了决心必不负他的期望。想不到的是,于补祝他的七十整寿在承华园举行全家盛筵之后不久,有一晚我们已就寝,他突患冠状脉阻塞症,急救无效,竟于翌日晚间溘然长逝!我从四川归来,相聚才只一个月,即遭此大故!装殓时季淑出力最多,随后丧葬之事,她不作主张,只知尽力。
另一不幸事故,季淑的弟弟道良在东北军事倥偬之际受任辽宁大大石桥车站站长,因坚守岗位不肯逃避以致殉职,遗下孤儿寡妇,惨绝人寰。灵柩运回北平,我陪季淑到东便门车站迎接,送往绩溪义园厝葬,我顺便向我的岳母的坟墓敬礼,凄怆之至。
这时候通货膨胀,生活困苦,我除在师大授课之外,利用寒假远到沈阳去兼课。季淑善于理家,在短绌的情形之下仍能稍有赢余。她的理论是:储蓄之法不是在开销之外把余羡收存起来,而是预先扣除应储之数然后再作支出。我们不时的到东单或东四的菜市,遇有鱼鲜辄购一尾,由季淑精心烹制献给母亲佐餐,因为这是我母亲喜食之物。我曾劝她买鱼两尾,一半自己享用,因为我知道她亦正有同嗜,而她坚持不可。她说:“我们的享受,当俟来日。”她有一次在摊上看到煮熟的大块瘦肉,价格极廉,便买一小块携回,食之而甘,事后才知道那是驴肉或骡肉。我们日常用的水果是萝卜与柿子,孩子们时常望而生畏。
困苦中也要作乐。我们一家陪同赵清阁游景山,在亭子里闲坐啜茗,事后我写了一首五律送她。又有一次,我们一家和孙小孟一家游颐和园,爬上众香国,几个大人都气力不济,孩子们争先恐后的跑上了排云殿,我笑谓季淑曰:“你还有上‘鬼见愁’的勇气没有?”又指着玉泉山上的玉峰塔说:“你还记得那个地方么?”她笑而不答。风景依然,而心情不同了。到了冬天,孩子们去北海滑冰,我们便没有去观赏的兴致。想不到故都名胜,我们就这样的长久暌别,而季淑下世,重温旧梦亦永不可得!
一九四八年冬,北平风声日紧。有一天何思源来看我,我问他有何观感,他说:“毫无办法。”一个有办法的人都说没有办法。不数日,炸弹丢在锡拉胡同他的住宅,炸死了他的一个女儿。学校的同事们有人得风声之先,只身前往门头沟,大多数人皇皇然。这时候,我的朋友陈可忠任广州中山大学校长,约我去教书,我便于十二月十三日带着孩子先行赴津洽购船票南下。季淑因为代我三妹出售房产手续未毕,约好翌日赴津相会。那时候卖房极为费事,房客刁钻,勒索搬家费高至房款三分之一,而且需以黄金支付,否则拒不搬出;及交付黄金,则对于黄金成色又多方挑剔。季淑奔走折冲,心力俱瘁。翌日手续办好,而平津交通中断。我在天津车站空接一场,急通电话到家,季淑毅然决然告我:“急速南下,不要管我。”我遂于十二月十六日登上“湖北轮”凄然离津,途经塘沽,遭岸上土兵枪射,蜷卧统舱凡十四日始达香港。自我走后,季淑与文茜夫妇同居数日,但她立刻展开活动,决计觅求职业自力谋生。她说:“沮丧没有用,要面对现实积极的活下去。”她首先去访问她的朋友范雪茵(黄国璋夫人),他们很热心,在她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他们立刻把消息传到师大,校长袁敦礼先生及其他同事们都表示同情,答应设法给她觅取一份工作。 三数日内消息传来,说政府派有两架飞机北来迎取一些学界人士南下,其实城外机场已陷,城内炮声隆隆,临时在城内东长安街建造机场。季淑接到紧急电话通告,谓名单中有我的名字,她可以占用我的座位,须立即到北京饭店报到,一小时内起飞云云。她没有准备,仓卒中提起一个小包袱衣物就上了飞机。出乎意料的,机上的人很少,空位很多。绝大多数的学界人昧于当前的局势,以为政局变化不会影响到教育,并且抗战八年的流离之苦谁也不想重演,所以有此种现象。有少数与学界无关的人却因人事关系混上了飞机。在南京主持派机的人是陈雪屏先生,他到机场亲自照料,凡无处可投的人被安置在一个女子学校礼堂里。季淑当晚就在那空洞洞的大房里睡了一宿。第二天她得到编译馆的王向辰先生的照料,在姚舞雁女士的床上又睡了一晚,第三天向辰送她上了火车赴沪。我的三妹、四弟都在上海,她先投奔厚德福饭店,由饭店介绍一家旅馆住下,随后她就搬到三妹家,立即买舟票赴港。我在海洋漂泊的时候她早已抵沪,而我不知道。我于十二月三十一日到香港,翌日元旦遄赴广州,正在石碑校区彷徨问路,突遇旧日北碚熟人谓我有信件存在收发室。取阅则赫然季淑由沪寄来之航信。我大喜过望,按照信中指示前往黄埔,登船阒无一人,原来船提前到达,我迟了一步,她已搭小轮驶广州。我俟回到广州,季淑也很快的找到了我的住处——文明路的平山堂。我以为我们此后难以再见,居然又庆团圆!
十三在广州这半年,我们开始有身世飘零之感。平山堂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我曾有一小文《平山堂记》,纯是纪实。我们住在这里,季淑要上街买菜,室中升火,提水上楼,楼下洗浣,常常累得红头涨脸。看见从东北来的师生露宿的情形,她又着实不忍,再看到山东来的学生数百人在操场上升火煮稀饭,她便拿出十元港币命孩子给送了过去。我们在穷困中兴复不浅,曾到六榕寺去玩,对于苏东坡题壁和六祖慧能的塑像印象甚深,但是那座花塔颜色俗丽而游人如织,则我们只好远远的避开。海角红楼也去饮茶过一次。住处实在没有设备,同人康清桂先生为我们订制了一张小木桌。一切简陋,而我们还请梅贻琦、陈雪屏先生来吃过一顿便饭,季淑以她的拿手馅饼飨客,时昭瀛送来一瓶白兰地,梅先生独饮半瓶而玉山颓矣。
广州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林文铮先生,好佛,他的单人宿舍是一间卧室一间佛堂,常于晚间作法会,室为之满。林先生和我一见如故,谓有夙缘,从此我得有机会观经看教,但是后来要为我“开顶”,则敬谢不敏。季淑也在此时开始对于佛教发生兴趣,她只求摄心,并不佞佛。林先生深于密宗,我贪禅悦,季淑则近净土。这时候法舫和尚在广州,有一天有朋友引他来看我,他是太虚的弟子,我游缙云山时他正是缙云寺的知客,曾有过一面之缘,他居然还没忘记。他送来一部他所著的《〈金刚经〉讲话》(附《〈心经〉讲话》,颇有深入浅出之妙。季淑捧读多遍,若有所契,后来持诵《心经》成为她的日课。人到颠沛流离的时候,很容易沉思冥想,披开尘劳世网而触及此一大事因缘。因为季淑于佛教只得到一些精神上的寄托,无形中也影响到我,我于观经之余常有疑义和她互相剖析、商讨,惜无金篦刮膜,我们终未能深人。我写有《了生死》一篇小文,便是我们的一点共同的肤浅之见,有些眼界高的人讥我谓为小乘之见,然哉,然哉!
我们每到一地,季淑对于当地的花木辄甚关心。平山堂附近的大礼堂后身有木棉十数本,高可七八丈,红花盛开,遥望如霞如锦,蔚为壮观。花败落地,訇然有声,据云落头上可以伤人。她从地上拾起一朵,瓣厚数分,蕊如编繸,赏玩久之。
此时军事情势逆转,长江天堑而竟一苇可渡!广州震动,人心皇皇。我们几个朋友经常商讨何去何从。有一位朋友说他在四川万县有房有地,吃着无虞,欢迎我们一家前去同住。有一位朋友说他决计远走高飞到甘肃兰州,以为那是边陲、世外桃源。有一位朋友忽然闷声不响,原来他是打算去香港暂时观望,徐图靠拢。这时候教育部长杭立武先生,次长吴俊升、翟桓先生,他们就在中大的大礼堂楼上办公,通知我教育部要在台湾台北设法恢复国立编译馆的机构,其现实的目的是暂时收罗一些逃亡的学界人士。我接受了这个邀请,由台湾的教育厅长陈雪屏先生为我办了入境证,便于一九四九年六月底搭乘华联轮,直驶台湾。季淑晕船,一路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