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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顺觉得自己终于能透一口气了,喘一喘,说:“我爹拿你彩礼了?”栓柱说:“没有。”

“要你半片猪了?”

“没有,非让我们扛走。”

美顺说:“那不得了,没收彩礼,没拿东西。你结婚我结婚,这么多年都过去呢,扯他干啥?现在就说你和英子呢。”哪知栓柱突然一跳,站到地上,把美顺吓了一跳,栓柱道:“不是你,我咋就会娶英子!你知不知道我来北京就为找你?我偷了我爹的四百块钱来的北京!到北京还剩二百块钱,哪知道北京这么大,不知道你搁哪儿,人生地不熟,没地住,也不敢多花钱,光吃馒头,馒头,天天馒头。我是听过风言风语,我想我来找你,你嫁的男人要比我好也就算了,不好,或者美顺你说一个不字,二百块钱,我要领着你跑,天涯海角护着你!”美顺突然攥着拳头大喊:“你说这个干啥!”栓柱激动得满脸通红,眼里有泪,也冲美顺吼:“可你生了孩子!孩子!”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英子在一边无措。美顺的眼里渐渐涌上泪水,盯着栓柱,说:“你就娶英子了?”

栓柱一下气馁了,不看美顺,低下头,坐回床上,说:“那咋?她家也赶,我家也催,再说一赌气我就跟你讲了回去娶英子。其实那时候我都不知道英子是谁?”

美顺擦擦眼泪,说:“英子,就这男人,你恋他干啥?结婚不爱你,挣多少钱瞒你,买个房只写自己,被个人一勾就跑,只要儿子,不要闺女。栓柱,亏我爹没把我嫁给你。也就是英子,守着山里人的念,把你当座山,把你当棵树,咋都倚着你,靠着你,捧你!已经这样呢,还想你回来。要我早和你离了,看都不看呢!从今往后,没有你这个老乡,碰着了,不许叫我!”栓柱气哼哼地嘟囔:“叫又咋着?”美顺喊:“看我能不能扇你!”

栓柱噌地又下床,站在地上说:“你现在过好了,有房住,成北京人了,站着说话不嫌腰痛。”

这时美顺才听见英子的哭声,一回头,英子早已哭成泪人。想一想刚才和栓柱说的话,便僵在当地,不知所措。

英子抬起头,问栓柱:“北京人哪好?黄露哪好?她就是会打扮?现在还能和你在摊上,你让她一个人试试,早不干了。能像我似的,死命跟你干,住出租房?”栓柱说:“我为什么死命干?为什么住出租屋?北京人,我比谁差?可是起早贪黑挣不来一套房,跑到北京的边上买个房这么遭折腾?现在钱钱见不着,房房住不进去。早先这一片,就是农村,黄露和他男人就是种地。不拆迁,一米楼房也住不上,永远是北京郊外的农民。现在咋样?一拆迁,两口子得了四套楼房和一大笔钱。离婚给了黄露两套,黄露娘家拆迁又有她一套,自己三套房,钱另说,她自己都讲,我还干什么?有什么可干的?又不想成大款。现在一觉睡到下午,起来了就想吃点啥,玩点啥,买点啥,这么着一辈子都不见得把钱花完。你看咱也农民,谁去占你的地?买你的房?几百万几百万一次给你?不就因为咱没生在北京,托生在山里吗?不是北京人,没生在北京,你就啥也不是。可凭啥我就当不了北京人?去年我肚子里长个石头,开刀拿出来要一万多。儿子发烧,滴点药花两千多。前两天我闹肚子,点滴,吃药,用黄露的医保卡,花了不到五十块钱。那为啥我不当北京人?就这,黄露五十岁了国家还给黄露发钱养老,养她到死。可她有三套房子,那么多钱,这辈子除了吃和睡,就是个玩,国家还得养她。我死挣一辈子,看病得自己花钱,没钱躺家里等死。要是没钱,老了就是个等死,谁管?我跟黄露结婚,几年后我就是北京人,儿子也北京人了。房不用买,老了领养老金,病了用医保卡,这多好,我一辈子不一定挣下。那为啥我不在北京?回那个死了都没人管的山里?你以为美顺咋样?不是为了当北京人,能嫁那个男人?美顺你告诉我,那长生,哪里如我?”

美顺原本站着,此时坐下,不看栓柱,缓缓地说:“那时候我娘告诉我,你家已经给你准备出一套院子,五间大房,家具、铺盖,全是新的。还有电视、冰柜、洗衣机,啥都不缺。娘说我们村长的儿子三杠头,结婚那年,屋里的东西都不如你家齐整。是不?”栓柱头一扬,哼了一下,道:“在山里,不说最好,数一数二。”美顺说:“可没一分钱是你挣的,都是用你姐姐们的彩礼钱堆出来的。听说盖房时你两个姐夫都回来了,出工出力。”栓柱说:“那不是山里的风俗?你俩哥哥拿什么盖房结婚?还不是你的彩礼?”美顺不反驳,依旧缓缓地讲:“听二娘讲,中学回来后,你去过沈阳,跟着你二姐挣钱,去三个月就回来了?”栓柱沮丧地说:“我干不了那个!整天让我搬砖头背沙子运铁管子,我这人使不了笨力,天天被他骂。”美顺还是不接茬,看着英子说:“听英子讲,这些年,你也没说给英子爹娘寄些钱?英子一说这事你就黑脸?”栓柱说:“你问英子,她背着我寄了没有?寄了多少?”美顺还是只看英子,说:“我来北京的第三天,长生就和我成亲。当时我十六岁,骗人家说二十二呢,其实十六。北京的女孩子,十六岁还上学呢,吃个饭都得爹娘哄呢。咱山里人不懂啊,到了北京,这怕那怕,人家说什么咱都嗯哪、嗯哪、嗯哪!就记着山里人说的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哪里喜欢长生?凭什么喜欢长生?来北京,娘给我二百块钱,我一直藏着,几回都想拿着二百块钱回去,其实咋买票咋上火车我根本不知道,出了小区怎么走我也不知道,那也想回去。可一回回想:回去了让人说被北京人不要了,撵回来了,爹娘的脸没处放呢。再一想回去了也没人要了呀。然后怀孕了,有牛牛了,一家人对我又好。算了,爹和娘也不般配,村里多少叔叔婶子大爷大娘不般配,不也过呢?”说到这里,美顺转向栓柱,说,“知道不?那年你看见我,叫住我,你要是硬硬地说一声:‘美顺,抱起孩子咱俩走。’我家都不回,一定跟你走,上哪儿随你,一辈子跟着你。可你嫌弃牛牛,嫌弃我生了孩子。你看到牛牛的眼神我见了,然后看我的眼神我也看到了,已经生了娃让你嫌弃了,有了牛牛让你失望呢。你转身走远,我蹲下哭,还想,要是没有牛牛会咋样呢?现在咋?幸亏你嫌弃我呢,幸亏你走呢,幸亏那个时候我有牛牛呢。”栓柱坐在床上嘟囔:“你也没说跟我走嘛,我也不知道你男人啥样嘛。”美顺听都不听,不等他讲完,继续对英子讲:“那我也没喜欢长生。那时我刚上了班,刚开了支,第一回往家寄钱,过了半个多月,收到爹娘的信……”

美顺便讲起长生瞒着自己每个月都给爹娘寄钱的事,问栓柱:“你能做到?”又讲日常生活里长生对自己点点滴滴的照顾,问栓柱,“你行?”栓柱不说话,撇嘴,美顺就讲和冯永打架,说长生怕冯永怕到不敢回嘴、不敢还手的地步,看见自己被打,冲上去和冯永干,差点把冯永打死。让一个在电厂可以横行霸道、谁都不敢惹的冯永,不敢在总厂上班。问栓柱:“你行?”栓柱扭着头说一句:“那有啥?”美顺一哼,接着说:“我说过我的两居室没了。让长生姐姐偷着卖掉,把钱拿走,回美国了呢。我和长生,连公公婆婆,一分没见着。可是长生从一开始就不让我们和姐姐要钱,搁你,做得到?”栓柱一声不吭。美顺接着说:“你说长生是正式工人,这好那好。知不知道?我长生把工作辞了,不做正式工了。”英子说:“咋呢?”美顺便讲长生献血,又如何看到自己累,为挣钱少着急以及婆婆腿浮肿,自己去辞工作。说栓柱:“哪像你,连个摊位你都算到家了,超市门前好挣钱你就要超市的,把市场里挣钱慢的给英子。”栓柱要辩解,美顺说,“你闭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呢,就说你这个人,处处都想自己怎么占点好处呢,算计到家了呢。哪像个山里人,哪像个男人!”栓柱说:“分是谁。”美顺愤怒地喊:“就为一套房,一个啥也不是的北京户口,可以不要自己的闺女,不要为你生下儿女的女人呢,你还分谁?我家长生,顶天立地!别说这辈子呢,下辈子,我还嫁他!”

栓柱起身就往门外走,到门口站住,对英子说:“你就死心吧,要这么闹,一分钱我也不给你。”说完,掉头就走。美顺冲着栓柱的身影喊:“妄想呢!”英子道:“混蛋!”要追,被美顺拉住,说:“你追他干啥?追回来又有啥用?”英子说:“你没听见?他说一分钱都不会给呢。”美顺说:“办不到。”英子说:“我连上货都不会呢。”美顺愤恨地说:“你活不起咋呢?别人都行,你咋不行?”

坐下来,美顺对英子讲了师傅的事,说栓柱有多少钱,法院、律师一查就知道,又说:“我和你上货,上几天就会了。就问你咋想呢?”英子说:“咋想,听他说完,我的心彻底寒了,他不会回来了。就是我,老家回不去了,没脸回呢。”美顺说:“学学北京人,有啥没脸呢?自己活好,比啥都强呢。去了这个孬人,认识个好的。你才多大呢,别整天灰头土脸的,打扮打扮就比黄露好呢,你比她年轻那么多呢。就是不年轻,没她好看,咱也要活出个心劲儿呢,让她看看,缺了谁咱也活得好,活得硬气!”

一连几天,美顺撂下饼店的生意,跟着英子住。先找律师。找了几家律师所,终于找到一个愿意接手、费用又少的律师,写成诉状,交到法院。要求把栓柱存在银行的钱做一个保全,法院同意了。后来律师说目前栓柱名下存款有六十多万,英子就哭了,咬牙切齿地说一定离婚。

美顺这一招还是英姐出事那年,美顺从律师那里学的,想不到帮到英子了。想想一个英姐一个英子,倒也好笑。又和英子一起,买个可以拉货的电动三轮车,每天夜里去上水果。其实只要知道行情,一家家比对、问过去总能上到便宜货。英子卖水果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该上什么,价格都在脑子里。以前有依赖、自卑,觉得这事多么难。在美顺的示范下,第二回去,就和发货的水果商熟了,约定几家诚实的,固定在他们那里上货。

往回走,碰见两个一同在农贸市场里卖水果的,对英子说:“下回上货前问一问,市场里那么多卖水果的,问一问总有谁和你搭伴。别叫人跟着了,你们俩女人,夜里也不安全。”因为刚和发货商谈完,英子特别高兴,说:“美顺你不用来了。”美顺说:“行。”

回来卸完货,两个去吃早点,英子又说:“美顺明天你别来了。”美顺说:“你行啊?”英子说:“行。现在我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永远别靠谁,越靠越完蛋!也别总觉着自己这不行那不行,得硬气,别让谁觉着离他不行。你越这样,他越拿你一把。你说了,人家都行,咱咋不行?山里的日子咱都能过,北京这好,有啥不行的?昨天下午,我正卖货,栓柱来了,黄露跟着。栓柱问我:‘离婚就离婚,上啥法院?’我说:‘不上法院,我哪知道你存多少钱?’栓柱的脸都白了,跟我吼:‘你一分钱别想拿到!’我一点没怕,告诉他:‘你说了不算!’你是没见,他要打我呢,我理都不理,就像你那天,看都不看他一眼。正赶上来买水果的,我该咋卖咋卖。他啥时走的,我都不知道。”美顺笑了,英子接着说:“现在我天天让小兰教我记算账,小兰要记,我说不用,谁我也不依靠,总共就那么些字,我还永远都不会了?我跟小兰说,礼拜六咱俩去银行,你教我存钱取钱。完事了咱俩逛商场,买衣服、护肤品。不为多漂亮,就为活得美,活得舒坦,活得硬气。”

吃过早点,英子要去卖货,美顺说:“我看看二哥去,上次上完货我就没去,着急回,一大堆活,就长生一个人忙活不过来。下一回不定啥时再过来,看看他再走。光是电话里说,一次没来过,不知道什么样呢。”英子欲言又止。美顺问:“咋了?”英子犹豫一下,说:“具体的我也说不清,要不早告诉你呢。你看这市场有多大,我在这边,他们在那边,都忙自己的,一天天见不着。听说他俩干得不行。”美顺说:“咋不行呢?”英子看着美顺,看一会儿说:“不出货,还耍牌。赢钱的,输赢好几百。”美顺就急了,说:“玩啥呀?”英子说:“麻将。你去看看吧,他俩就在那头,现在玩没玩不知道。不过经常一玩玩一宿,白天也玩。”

市场里,卖水果和卖蔬菜分成两大区域,此时正是清早,人头攒动,哪一家摊前都有人,走也走不快。一家家过去,看见娟子,站在摊里正拨弄手机。人家摊前都三四个五六个人围着,娟子前面只有一个老大爷在挑柿子椒。二哥不在,美顺喊:“二嫂,二嫂。”娟子抬头,见是美顺,说:“哎呀,美顺,你咋来了,等我一下。”低头依旧划动手机。此时老大爷挑好一袋柿子椒,递给娟子,娟子接过,扔秤上,在手机上划了两下才看秤,又拿起一个柿子椒放到袋里,说:“两块。”美顺看旁边摊上的柿子椒两块一斤,娟子这边一块五一斤。美顺说:“二嫂你在手机上划拉啥呢?”娟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说:“玩游戏呢,划拉慢就输了。”美顺问:“你的东西咋比别人便宜呢?”娟子说:“人家都是今天早起现上的菜,新鲜。咱这好几天了。”问美顺,“你咋过来了,有事呀?”美顺说:“我二哥呢?”英子说:“早起上货,困了睡呢。”美顺就讲英子和栓柱离婚的事,娟子说:“咋样,我俩就说吧,你还不信。”然后告诉一个看罢小油菜转身要走的大妈:“不坏,就是蔫点,便宜。”又向美顺:“那个黄露,别看岁数像三十岁,全是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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