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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春节,美顺爹娘没来北京,来信说今年夏天政府修了一条从县里通到山里的公路,汽车可以开到村口。乡政府便动员各家养奶牛,挤下的奶由厂家收购。说山外人家已经养两年了,目前一头好奶牛要一万块钱左右,一个好奶牛下的犊子也得四五千。

养奶牛要盖专门的牛舍,喂厂家提供的饲料。山里人穷,集一家一户的力,一头奶牛都买不起,更别说盖牛舍,买饲料。都说养奶牛挣钱,可没有先期的投入哪有后边的挣钱?况且山里人没弄过奶牛,不知道咋伺候,没人愿养。乡干部便强行让每个有劳力的家庭交三千元,由政府提供一个奶牛犊,供饲料和技术指导。美顺的大哥、二哥没有那么多钱,用房做抵押,各得一个牛犊。没钱盖牛舍,把人住的房专腾一间给牛。真是牛比人都金贵。爹娘也跟在后面,起早贪黑,小心喂养。喜的是牛养得不错,这个春节就能下奶了,不敢离开。如果挣钱,明年上北京。

美顺和长生商量后,给俩哥哥各汇三千,让他们先把贷款钱结了。

汇钱时,美顺用的是自己和长生的存款,汇完了嘱咐长生别告诉公婆,说:“咱的事,不想让妈操心。”长生看着美顺,说:“我又不傻!”

牛牛户口的事,一个月就办妥了,都是公公弄的。国家政策允许了,不过是有熟人帮助更加顺利。

这就开始忙饼店。先是一家人都去了发廊,依公公的意思,请几个搞装修的工人。美顺说不用。趁周六日,拉着长生一起归置。屋子做发廊时搞过装修,这时也不很旧,不过重新刷白,门窗地面擦洗干净,把美发理发的痕迹除去。不过在英姐的建议下,还是找了两个师傅,贴了一面墙的白瓷砖,下面是一米高的案板,和面烙饼。又开一个售卖窗口。

英姐是美顺打电话叫过来的,出不少好主意。案板、电饼铛,都是英姐帮忙联系电厂食堂时的供货商,省不少钱。只是和上一次相见,英姐瘦了,有黑眼圈,显得憔悴。当初很爽快的一张脸,这时看着比同龄人老,老不少。美顺心疼,趁着两个人时,小声问:“师傅你还好吧?”英姐说:“就这两天我心里痛快,你别招我。”

婆婆也来打下手,美顺很怕婆婆累了再犯病,可拦不住,说:“就这点活儿,哪儿就累着了。”

居委会也帮忙,健康证、卫生证、经营许可证,若没他们指点,美顺哪懂?

开业那天是周六,英姐一早就过来了,这让美顺忐忑了一夜的心开始踏实。两个人一个和面一个澥麻酱,美顺说:“师傅,我觉得像在食堂呢。”英姐笑着点头,说:“我也一阵阵恍惚,就是看来看去,多一个人。”婆婆坐在窗口,笑着说:“我呗。就多一个我呗。”就笑。过了一会儿,英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美顺:“我才觉出来,这几天你怎么不咋咋的了?说普通话了?”美顺红了脸承认,说:“啊。”婆婆笑着解释:“怨我。那一天我学她说话了。从那天起就有意板着了,可不是这几天,有一阵儿了,说得还挺好。其实我挺喜欢听她的家乡话。哎,闺女,我早想问你了,怎么你说话有点软软的?和我听到的东北话不太像,老是呢呢的呢?”美顺说:“我也不知道,我爹说我们应当住在陕北,爷爷的爷爷时候,家乡闹灾,饿死好多人,活不了了,一步步逃荒,先到北京,北京找不到活路,又一步步上东北,到了山里。山里没两户人家,没有官府啥的,自己拣平整一点的地,一块一块地铲平荒林子,种上庄稼就归你了。一辈一辈的,住到现在。”婆婆说:“怪不得。其实我也不算北京人,我应当是江苏人,说不清是哪一代的曾祖父,进京赶考落榜,没脸回去,就在北京了。”英姐说:“我老家是河北的,爷爷先到北京,泥瓦匠。我爸生在北京。”婆婆笑了,说:“这么一论,咱们仨没一个北京人,都不是老北京。”

正说着,几个从店外路经的老姐妹探头探脑地进来,都是电厂退了休或没退休的老职工,尤其和英姐熟,问英姐:“哎哟,你怎么在这儿?干吗?卖烙饼呀?”英姐说:“是我徒弟,美顺。”这些人又转向婆婆及美顺,说你们家开的?你烙饼呀?其实这些人都知道美顺,更知道婆婆,美顺不用说,婆婆工作一直在会计室,又是厂长夫人,上班时跟这些一辈子都在车间里上班的普通职工没熟到见面就能聊到一块的程度,这时候一拉呱,立刻近了,大伙纷纷问什么时候卖,烙不烙麻酱糖饼?说自打食堂承包出去,“老没吃着了。”美顺说烙,便几个人都叮嘱给我留一张,她两张……当初英姐美顺在一起时,烙的麻酱糖饼特受欢迎,哪个中午都不够卖,许多人一买两三张,为了是下班之后带回家里吃。

几个人走后,英姐告诉美顺:“这都是厂里的老人儿,熟人,千万别为了省钱减作料,都吃多少年了,是不是原来的味一口就知道。”美顺说:“师傅,休息时就过来吧。”英姐说:“行,肯定过来。”

那几个人走后,大约做了宣传,陆续有人进来,预订麻酱糖饼。看来不止一两个人惦记,许多人都馋这口。结果中午还没过去,上午和下的面就用尽了。尤其麻酱糖饼、麻酱咸饼,简直疯抢,许多人拿到手里先撕一块放嘴里,一边吃一边念叨:“可吃到了,有日子吃不着了。”没买到的人又预订,让婆婆记在本子上。

先和了面,这才吃饭,婆婆说:“都这个点儿了,也别回家做了,就在外面吃吧。”

于是到小区大门外的家常菜馆,菜上齐后,婆婆吃下一碗饭先走了,说得睡会儿。

美顺说:“师傅快退休吧,我盼着呢,咱俩一起干。”英姐笑着说:“我也这么想,我有日子没这么高兴了。要不,咱俩喝点酒吧,啤酒?”美顺说不会,没喝过。英姐说:“没意思。”想想又说:“算了,下午还一堆活呢。”

英姐等于是给美顺做了一天广告。别看美顺在这个小区里已经住了几年,跟着英姐在厂食堂也有几年,但是小区里的人除去自己楼前及和婆婆经常一起锻炼的认识几个外,其余全不认识,或者人家知道她,她不知道人家。婆婆也这样,真正熟悉的人没有几个。英姐不一样,一到电厂就在食堂,一直做白案,直到食堂解散。人又热情,可以说无人不识,外加她烙的饼确实好,早有口碑。这就让美顺的饼店一开张就传遍了小区。

卖饼这事只忙中午、下晚儿。早起不用,晚上至多8点,就可以关门了,和送报比简直不算什么。婆婆只管卖,其实是解大围,美顺算账慢,口头账更慢,如果全指望美顺,人多时不一定就把哪件事做错。

果然英姐一到休息日就过来。先去早市,买菜。置了一个电炒锅。趁中午人少,三两下就炒一锅菜,三个人一起吃。吃过之后,婆婆回家午睡,师徒俩坐着说话。常回忆在一起的日子,许多当初不起眼的事这时都成了笑话。其间英姐几次讲美顺、长生打冯永的事,说:“美顺我太佩服你了,你就敢豁出去,你真棒。”还说长生,“一见你挨打命都不要了。幸亏你把他喊起来了,要不然长生会把冯永打死。北京人说的怕横的,横的就怕不要命的。我真信了。一个人有时就得豁出去,真要死都不怕了,鬼神都得让道。”

周六周日,英姐都来帮忙,一待就是一天。美顺和婆婆商量,一天一百给英姐算钱。为了不让英姐难堪,趁中午婆婆上楼睡觉时拿出来。英姐当时就把脸撂下了,说:“美顺你轰我呀,我缺你这点啊?”钱没要,下个礼拜六还不来了。礼拜日早起美顺给师傅打电话,说:“师傅我错了。”英姐说:“干吗呀?以为我记仇呢?这两天在我女儿这儿呢。今天我们俩逛商场,下礼拜过去。”英姐的女儿还接过英姐的电话说:“阿姨,我叫李睿,谢谢您和我妈在一起,她可高兴了,老跟我说起您。”美顺说:“你别叫我阿姨,我是徒弟。”却意外地从手机里听见英姐久违的朗笑,说:“叫你阿姨怎么了?”

一个礼拜六,中午休息,英姐又说打冯永的事。美顺听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忍不住说:“师傅,别再讲了,都过去的事了,别再讲了。”英姐问:“怎么了?”美顺想了一下,说:“师傅你要好好的呢,在心里我把你当姐姐呢。在北京我没有娘家人,我一直把师傅当娘家人呢。”说着眼圈红了,声音哽咽。英姐便说:“不讲了,不讲了。干吗呢你,美顺,好好的招我难受。再也不讲了。”这以后真不讲了,东拉西扯。

一个月下来,美顺真没想到卖饹饼这么挣钱,不光比送报挣得多,比长生挣得都多。同时也觉得北京人真能花钱,一个烙饼,自己在家咋还不能烙了?至于跑出来花钱?

天到五月,居然接到二哥用手机打来的电话,说买个新手机,又讲现在这头牛可能出奶了,天天见钱。问美顺能不能再借他一万?说山外人家有一头日产五十多斤奶的奶牛下犊子了,许多人要买,估计买下来得一万块钱。美顺惊讶地问:“一个犊子就得一万?你不说五千吗?”二哥说:“哪呀,早涨了。那头牛有人出到八万人家都没卖,犊子一万还多?养出来咋也卖出三五万。”

一万不是小钱,美顺长生辛苦一个月也挣不到一万,不免犹豫。二哥就在电话那头磨叽:“妹呀,妹呀,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幸亏是中午来的电话,婆婆不在跟前,美顺极不愿意公婆知道娘家人跟自己借钱。晚上,跟长生商量,想想毕竟是一万块钱,为让长生同意,先说养牛如何挣钱,牛价如何疯涨。哪知长生根本听不进这些,要不是使劲瞪着眼睛就睡着了,美顺只好直讲,告诉长生二哥借钱买牛,一万。长生说:“行。”美顺以为长生想睡觉敷衍自己,提醒他:“一万块呢?行?”长生说:“啊!”美顺说:“你有啊?”长生摇头,说:“不知道。”想一想对美顺说,“明天我问妈有没有,好不好?”美顺这才明白长生对钱一点都不关心,怪不得之前都由婆婆掌管。

又邮走一万,虽是家里人,到底心疼。

这一个礼拜六,下午四点,正忙,英姐女儿打来电话,说从学校回来了,英姐就特高兴地走了。

周日英姐没来,大约跟女儿在一起。

周一早起,美顺刚到店里,正和面,一个二十上下的姑娘骑自行车到了饼店前,下自行车后,慌慌张张闯进店,叫:“你是刘美顺姐姐吗?是不是刘美顺姐姐?”美顺一看,姑娘脸上不知让谁打了,一大团淤青,这个人又没见过,说:“咋、咋了?我是刘美顺……”姑娘就哭了,近乎跳着说:“我妈在医院呢,她要见你。她叫英姐,英姐!”

以后,美顺无数次后悔,那天中午为什么不和师傅喝酒?醉了又会哪样?师傅哭或闹都没关系,诉尽心里的憋屈、仇恨,或许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

英姐躺在病床上,整个一条胳膊都裹着石膏,一只眼完全睁不开,脸、额头,几块青紫及破皮的地儿,惨不忍睹。更让美顺诧异的是有一个女警察在病房外守着,问明白才让美顺见英姐。

病房里两张床,却只有英姐一个病人。看到美顺,英姐凄然一笑,随即流泪,她竟哭了。

美顺没见英姐什么时候委屈过,就是那回讲被前夫及那个女人欺负,也没委屈,招人可怜,这一次,她竟哭了。

在来医院路上,李睿已经讲了许多,又听师傅讲,美顺知道,英姐出事了,出了大事。

这一两年,北京的房价疯涨,英姐的房子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已经由原来的三百多万涨到了近五百万。前夫天天闹着卖房,英姐就是不卖。英姐前夫便和女人天天回来住,抢厨房抢厕所,就是你要做饭我也做饭,争水管争灶眼。你进厕所我立刻敲门。稍有言辞便骂,两个人一同跟英姐干。英姐实在吵不过他们,不在家吃饭,不在家上厕所。下班后在外面吃了饭再回来,尽量不在客厅待着。逢周六日,原来逛公园逛商店,现在去美顺那儿,晚上回家的路上凑合一顿。钱、房本,连自己的身份证都交女儿保管。饶这样,还是不行,只要英姐进家,二人就占据客厅,大声放电视,大声唱卡拉OK,一边喝酒一边飙歌。最可气的是,一旦英姐开门进客厅,二人立刻搂住了种种不堪,毫无羞耻。女人更是,扭呀喘呀,哼哼叽叽,沉迷不拔的样子。夜里,两个人敞开自己的屋门做夫妻事,女人极能叫。英姐锁紧屋门、关紧窗户也挡不住浪声入耳。往耳朵里塞棉球,吃安眠药,都不管用。真是越要躲藏越无处藏,越在心里清晰。

李睿所上大学就在北京,坐地铁半个多小时就能归家。刚开始住校,一周半月或还回来,因为那时的前夫还知道收敛。或女人撒娇扭捏,女儿一声呵斥,还能管用。近一年当爹的为了得到房已经不顾一切。虽不如只有英姐时放荡,却处处迎合女人。女儿呵斥,全不管用。女儿便近一年不再回来。

周六这天,女儿实在想妈了,本打算在外面吃一回饭便回学校,不想英姐吃着半截饭哭了。一个自小到大都在女儿眼里坚强快乐的妈妈,此时在饭馆里不顾众多食客,对着女儿痛哭流涕!

两个人至十点多钟才回到自己家,女儿不走的目的一是想陪母亲一晚,二是要和父亲谈谈。

不想一开户门那两个人正在客厅里醉,说话胡言乱语。李睿便同英姐回房,关上门说话,听父亲和那女人在客厅里嬉笑之后发飙唱歌。近十一点,李睿忍不住了,坐在屋里嚷:“你们别闹了,我要睡觉!”但是过不一会儿,门外浪声忽起,明显在做房中事。

英姐离婚几年,李睿尚未交友,屋内已经熄灯,一片浓黑里,哼哼呀,浪声腻语……

屋里两个单人床,两人各躺一隅,女儿歇斯底里“啊”了一嗓,尖锐如要撕烂黑夜,隔壁却只稍静片刻,渐又声响……

英姐死人一样躺在这边,听那边床上,女儿捂在被子里、压抑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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