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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英姐要带美顺到报站报名,约定8点到报站,说:“8点之前来就行,差几分钟8点我在楼下等你。”

美顺不能让师傅等自己,买了点水果,7点半就到了,没看见英姐,却看见一个住在这里的电厂职工从楼里出来,问美顺怎么在这儿?美顺说看师傅,不知道住几层。那人向后一甩头,说:“403。”美顺说声谢谢,便上楼。

和英姐认识了这么多年,美顺没去过师傅家,不知道英姐的丈夫、女儿什么样。认识师傅的第一个春节,美顺要到师傅家拜年,刚一开口,就让英姐拒绝了:“别去!别上我们家,上我们家干吗?告诉你,不许跟我虚头巴脑的,不兴这个。你当我是师傅,就别弄这事。”再一次说,英姐急了,问美顺:“想不想在一块了?能不能不聊这个?” 美顺把这话学给婆婆,婆婆说:“她既然这么说了,就别去了。有人不喜欢别人到家里去。”

英姐分到房子那年,食堂里许多正式职工要英姐请客,看新房。英姐请了,在厂子外的饭馆。却这事那事的推托,到底也没让谁到新家去过。这成了许多人私下里对英姐的诟病。

敲了两下门,没听见英姐在里面问话,门就直接开了。英姐站在门里,一脸疑惑,说:“你怎么上来了?这么早?”看见美顺手里的水果,说:“讨厌。”一伸手,拉美顺进屋。

英姐家是个两居室,客厅餐厅连着,沙发上,茶几上,甚至另一边的餐桌上,颇为凌乱,地面也不干净,电视前面还有两个空啤酒瓶,启下的瓶盖就在地上。好像几天都没打理收拾过似的。一间居室门敞开,里面是家具及两个单人床,倒是整洁。另一间房门紧闭,门上还装上了暗锁,再看敞开的这一间,也装着锁。

不待美顺坐下,英姐已经穿好衣服,关上敞开的门,插进钥匙转两圈锁好,拉着美顺,小声说:“走,下楼。”

美顺很奇怪,比如居室门为什么上锁?三居室公婆睡觉那屋有锁。美顺明白什么意思,但是其他房间都没有锁,像公公看书写字的房间,自己和长生睡觉的房间,没有锁,平时就那么敞着或虚掩。还有,说8点走就可以,本可以坐几分钟,师傅却不容美顺坐,急着下楼。

今天的英姐也和美顺一直以来认识的师傅大不一样,师傅是一个挺热情的人,在食堂跟谁都能说笑,来打饭的职工也是,都认识英姐,不打招呼也会笑一笑。可是今天的英姐,始终不笑,反倒有些说不出来的紧张或者慌张,弄得美顺不敢说话。不想正看英姐在门厅处换鞋,紧闭的那间房门忽然开了,走出一个与英姐年纪相仿的男人,穿着睡衣睡裤,睡眼惺忪地向美顺和英姐这边瞥过一眼,极其陌生地扭过头,径往厕所去。

那人瞥过一眼时,美顺认定这是英姐丈夫,就点头,叫一声:“叔叔。”那人没听见一样,头都不回,进了厕所。这边英姐已经打开房门,拉着美顺胳膊一拽,把美顺拽出门口。美顺却又听见一声开门声。下意识回头,却见那间屋里又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睡裙拖鞋,头发蓬松,也向这边看。可不等美顺看清那女人的面目,咣一声,门就让英姐关上了。

走路,下楼梯,英姐一言不发。美顺的心怦怦跳,好像做了一件多么不好的坏事,紧跟着师傅。

出了楼门,英姐一路紧走,不说话,也不回头。美顺跟着,也是不敢出声。快出小区时,路边两个长椅,英姐忽然过去,坐在椅上。不看美顺,冷着脸,望着小区外。

美顺小心地走过去,站着,不敢坐。

片刻,英姐看看美顺,拍拍身边的空处,美顺坐下,听英姐说:“没事。我们俩早离了。”美顺小心地问:“干啥他还在这儿住呢?”

“唉!”英姐叹了一声,说,“全赖我,经不住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求,傻×!”

英姐这一句骂,让美顺的心更加突突地跳,预感到这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更不知怎么安慰了,抱住了英姐的肩。

“我们是插队时认识的,”英姐开了口,“他大我一届,比我先到一年,算老知青。那时候对我特好,收麦子,宁可自己的活儿干不完,也过来帮我。从家回来,给我买麦乳精、油炒面、炸酱,不要都不行。那时候我十七岁,也不难看,其实还有两个男孩追我,我就看上他了。父母又不在跟前,把持不住。有了那么一回,就死心塌地跟他了。当时他还行,先我一年回城,一到礼拜日就来看我。那时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下了长途车还得走半个多小时才能到知青点,特感谢他。第二年我也回来了,分在电厂,刚一到岁数我俩就结婚了。他家没房,他们厂在临近郊区的地方分他一间平房。十一平方米。除一张双人床外走道的地儿都没有,可是挺幸福,女儿也是那时生的。1995年,他们厂效益不好,分流下岗。他领了八千块钱下岗金就没了工作。先后和别人一起倒腾BB机、烟、小饭馆,都不怎么样,吃饭养家全得靠我。慢慢地就开始吵架,可就是吵,没伤感情。后来,不知怎么他认识了刚才那个女人,外地的,在北京卖服装。起先我不知道,是他一个哥们偷着告诉我。告诉我时,他们俩在一块就一年多了,最后说离婚。孩子归我,房子算我们俩的。但是离了我没地方住。我爸我妈在城里就一间房,这么多年光说拆也没人拆,我们兄妹四个,我要回去了,那几个准来打架,怕我把父母房占了。再说我也没法儿回去。他父母那儿拆迁了,老两口住一套独居,他就把房让我住,他去父母那儿。其实他没回去住几天,也是兄弟姐妹不乐意,况且是个小独居。他就跟那女的租房住。这不又过几年,我赶上厂里最后一次分福利房。很多人争。其实这么多年,尤其离婚后,我一直申请分房,可电厂职工太多了,干部、有后台有门路的不说,先紧着两口子都在厂里的双职工,没离婚一家三口的。所以一直都没有轮到我。你也知道,师傅在食堂就是一个烙饼的,认识谁呀?撒泼打架我不会。可这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将来再没有机会了,国家不允许了。一榜名单下来,根本没我。我去房管科,哭了一鼻子,没用。这世道,眼泪一分不值,人家有一大套理由政策告诉我,我就知道,完了,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擦擦眼泪出了房管科,正好看见赵厂长,走个对面,他要上楼。跟你说实话,美顺,食堂,厂里,好多人,包括你美顺,可能都认为你公公找过我,让你进食堂,带你什么的。其实没有,我就一个烙饼的女工,厂长什么的根本不上食堂打饭,都是小枝几个临时工送上去。他上哪儿认识我去?偶尔碰上了,也就我打招呼,他笑笑,估计他连我叫什么姓什么都不知道。你跟着我也是食堂张科长对我说,来个临时工,跟我烙饼。不过说一声你是赵厂长的儿媳妇,让我耐心教。其实当时就不提赵厂长,我也这么教。有什么呀?一个烙饼,你都会了,我还轻省呢。咱食堂里的正式工都愿意带个临时工,就因为有了临时工,自己能少干点儿。所以几年下来,别说你公公没找过我,我也没找过你公公。凭什么呀?一句话不就把我怼回来了吗?我不受那瘪去。所以就是碰上也躲不开了,我叫一声赵厂长,他笑笑,一点头。那天也是,我都没打招呼,刚哭过,打什么招呼?可能是他看我刚哭完,眼睛红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我身前站住了,主动问,说:‘英师傅,您怎么了?’你看,我这辈子,就俩人叫过我英师傅,一个你,一个你公公,可见他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美顺,我得感谢你,说不定当初你在他面前说过英师傅,他也不问,却记住了。他这么一问,我的眼睛更红了,因为那情况,一点辙没有,找不着谁帮你,特别失望,失败。我就把情况说了。当时在楼道里,你公公也不能说什么,就安慰两句。我也是一顺口,说希望您帮帮我。没想到他就点头了,说回去吧,好好工作。就这么两句,我还想人这就是客气,安慰,敷衍,分房的事又不归他管。再说了,他连我叫什么都说不上来,总不能说一个姓英的吧?我又不姓英。所以二榜出来,我都没去看,打饭时房管科办事员小李跟我说:“英姐,二榜有你。”我才去看。真有我。不瞒你,我给你公公送过东西,你公公就拿一瓶白酒,其他的不要,说行了,到此为止。一个字都没提你。我明白他那意思,不想别人知道,知道了没法弄。三榜都没出来呢,都去找他,不乱了?所以,我从来不讲,跟谁都不说。见着了跟原来一样。再说,他是厂长,我在食堂,一年不见得能碰见一回。后来有人议论,也是因为你跟着我,咱俩不错,他们猜的。就像我当管理员也说赵厂长帮我说什么了,其实哪有?他是技术厂长,后勤的事不归他管,还能管到食堂谁当管理员?不可能的。我当管理员是因为原来的管理员老王退了,跟科长那儿推荐的我。跟你公公一点关系没有。”

“……”

“唉,扯远了,但是我感谢你公公,没他,我分不到房,真的,现在住哪儿都不知道。指望我那点工资,别说两居室,这么好的地段,就是远郊区,到死连个一居室我都买不起。我这辈子,除父母外,只有两个人帮过我,一个是你公公,帮一大忙,我这一辈子都得记着。再一个是他,下乡那前儿确实帮我,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然我们俩也到不了一块去,更不可能跟他复婚。就是离了那阵,虽然恨,有时也想他以前对我的好。可后来他变了,我都没想到,就是让我猜都猜不出他会这样!猜不出一个人,原来还不错,为了钱,一套房,变成这样,穷凶极恶。现在,我特后悔,那时候,不好意思说离婚,寒碜,没脸。我又不丑,被人甩了,还是因为一个外地的小三儿被人甩的,没脸提,跟谁都不说,就怕人知道。其实,想想,有什么呀,可就是拿不出那个劲儿来。质检科的曾姐,人家就不怕,离就是离了,你甩我?我再找一个,过得挺好。我不行。

“不知道他从哪儿听说我要分房了,假装不知道。有一阵天天到我这儿来,鼻涕眼泪的,说被那女人骗了,痛改前非什么的。一回回的,我想算了,原本他对我挺好的,就赖那女的。现在他也看清那女人什么德行,知道谁对他好了,就算了,以后他还能对我好就行了。再说单亲家庭对孩子也伤害,而且那时候女儿对他还有感情,就复婚了。正赶上三榜公示完,按规定,就把小平房交了,住进两居室……没想到,我让他骗了!”

“咋呢?”

“现在,轰不走他!……刚拿到房钥匙,他就要离婚!说房子要多一半,因为交出去的平房是他们厂里分给他的,他的名,所以他要得多一半的钱,一百七十万。我才知道,他哪是什么复婚呀,就是跟那女人设计好了要这套房。要不着房,要钱。挖个大坑让我跳。尤其这一阵,他又不提要房了,天天折腾我,催我卖房,给他二百四十万,说现在房子的价格又涨了。你说他就这样,我能同意吗?他连做父亲的良心都没有了。我说你考虑过女儿吗?没有房,女儿住哪儿?你猜他说什么?女儿早晚要嫁人,谁娶她谁预备房。我坚决不卖!贷款还没还清呢,把房卖了,我得不到几个钱,买不起房。他就赖在这,不走。趁女儿不在,把女儿那间屋占了,让女儿和我住。女儿不干,她还把我女儿打了。一开始,他一个人住,女人不来。见我们不卖房,那女人也来了,三天两头住这儿,还跟我们打架。报110没用。他已经起诉离婚了,警察也没什么好办法。女儿上大学呢,说妈呀,不行咱租房去吧。说实话美顺,房租这么贵,我哪儿租得起?再说我们走了,房不全归他了吗?女儿看不了他这样,申请住学校了。他可倒好,索性和那女人天天住这了。你也看见了,我那屋门,他那屋门,全都上锁。现在我们离了,法院判房每人一半。就这么住着,我是不敢走。他也不走。跟这儿恶心你,气你!”美顺说:“师傅,不行走吧,外面租个房,租个农民房。这在一起,气出病咋办?”

“我不能走,没跟你说吗?这房贷款刚还一半,卖了得不到几个钱。现在房子多贵你知道吗?我连首付都交不上,况且过几年我也要退休了,办贷款办不了多少钱,拿什么买房?我告诉你,女儿的上学费、生活费,他一分不掏,全是我。再上外面租房?我才挣多少?还有,我要不在这儿了,他们弄个假房产证,把房卖了我都不知道。到时两人拿着钱,上外地了,我找谁去?他们俩干得出来。我都打听了,这些年他跟着这女人,就东骗西骗地活着。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年卖服装,后年弄皮鞋,干过的多了,哪个都没干长过。可人家过得挺好,看不出没钱来,总有得花,你说这钱哪儿来的?

“你知道吗?他这么做,就是逼我们娘俩走。我不能走,到死也得挺着。我这一辈子,什么本事都没有,干了一辈子,唯一有这么一套房,除此之外,我还能给女儿留下什么?什么都没有。他当畜生,我不能,我不能让女儿在这社会上一点好都看不见。我就是个普通人,没本事,没能耐。可我是妈,爸那样了,妈不能那样。我得给她守住这套房,她还有个妈,有妈就还有个家,家还有一张她能睡觉的床。要不然,她对这个世界得多失望,她会觉得这个世上的人得有多可怕?”

“师傅……”

“没事,我现在什么都不怕,早想开了。我女儿挺好的,大学生,学习特别努力,明年考研。经常回来,不回来就给我打电话,有时间就到一起碰碰面,或外面吃个饭,聊聊、说说,可好了。这我还不满足?我挺自豪挺满足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就是不愿让人知道,不愿意谁到家里来。其实呢,楼里好多厂里的人,猜也猜着了。随它去吧,你说呢?”

美顺望着英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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