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卖完饭,美顺揣着一个翻烙饼的铁铲,跑到澡堂前喊:“冯永,冯永,你出来,你出来!”
冯永笑嘻嘻地出来,见是美顺,歪眉斜眼地坏笑,说:“呦,给哥送糖饼来了?哪儿呢?”看见美顺手里的铁铲,随即变脸,一副凶态,道:“一个臭他妈的外地老帽,我冯永大名是你叫的?滚!”
美顺说:“冯大哥,你是好汉呢。好汉不欺负老实人。我家长生老实,有些笨。你好汉大量呢。咱不敢求你关照他,你就当没他这个人,行不?”
有趁吃完中午饭过来洗澡的人陆陆续续围在澡堂前,路经和远处的人看到这里围许多人,也赶过来,可是大家都怕冯永,都不敢吱声,只看着。
看见人多,冯永双手环抱,一腿站直,一腿斜伸,轻轻颠,说:“你说谁?谁?哪个长生?噢——就那个傻×吧。”说着,一回身,把躲在门后的长生一把拽了出来,揪住脖领,恶狠狠地问:“傻×,我欺负你了,欺负你了吗?”
长生看着美顺,说:“你走哇,你走哇。”
冯永个矮,蹦起来照脖子给了长生一拳,喊,“我问你话呢!我欺负你了吗?欺负了吗?”
长生被冯永揪得弯了腰,费劲地窝着脖子,看着美顺,脸色通红,说:“你走哇,你走哇。”
澡堂前面的人越来越多,许多听见争吵和传话的人陆续过来围观,男工们不敢出声,倒有几个女工在人群中说:“冯哥,干吗呀,别跟他一般见识,放了他吧。”
冯永涨红了脸,气急败坏,使劲晃着长生,吼着:“我欺负你了吗?说——!”
美顺喊:“你放开他,不放,我和你拼命!”
冯永大怒,骂了一句脏话,说:“你他妈个外地臭娘儿们,不是嫁个傻×能到北京来!敢他妈和我拼命?”说着话,“啪啪” 打了长生两大耳光,长生一下趴倒在地,叫:“别打我,别打我。”冯永一边踹一边骂:“你个傻×,你个傻×。”
长生任他踢,任他踹,只是抱着头叫:“别打我,疼,别打我,疼呀。”
人丛中有人笑。
美顺大喊:“长生,起来呀,打他呀!”
长生在地上缩成一团,叫着:“快走哇!”
有人劝冯永:“冯哥,别打了,别打了。”
美顺几乎要哭了,大叫:“长生啊,你是男人呀,揍他呀。”
冯永道:“揍我?揍我?”脚下更是没头没脑往死里踹。
猛然间,美顺突如一头怒豹,小小的身子飞也似的冲了起来,一头撞向冯永。冯永猝不及防,仰天摔倒。眨眼之间,美顺扑上去,烙饼用的铁铲风刮样拍在冯永脸上,鲜血四溅。
长生噌地爬起来,远远地跑开,大声叫:“别打我媳妇儿,别打我媳妇儿!”
冯永一抹脸,一手血,急了,蹿起来,抓住美顺的头发,不出声地拳打脚踢。众人见了他的疯态,无人敢劝,一时无声,只听见冯永拳头“砰砰”地落在美顺身上的声音。
美顺不哭不叫,和他拼命。可她小小的身子怎经得住冯永的三拳两脚?她不知道疼,只觉身子发软,头脑发蒙,身体一个劲地往地下坠,她想:“我要死了吧?”
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号震惊了全场,只见远处的长生直起身又弯下腰,双手攥拳,二目怒睁,骂得声嘶力竭:“我操你妈的×——呀——!”
美顺听见了,像落水者抓住了稻草。她叫:“长生呀,我是你媳妇呀。”
长生一愣,弯下腰,瞪圆了双眼,两拳乱抡,竟如坦克般狂奔过来。冯永根本来不及反应,被长生一拳抡到背上,砸趴倒地。然后长生整个人扑在冯永身上,又打,又掐,又咬,疯了一般。
长生又高又壮,一身的力气,冯永哪是他的对手?被长生压在身下,动一动都难,只觉拳头揍,双手掐,头撞,嘴咬,毫无停歇。站起来的美顺吓坏了,以为长生疯掉了。大叫:“长生,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长生不听,突然拽住冯永双耳,将自己的头猛砸向冯永的头,如同重锤,“咣咣”乱响,眼见冯永的头上起了包,流了血。长生砸不动了,突然低下头,抱住冯永的脑袋乱啃乱咬。众人拥上来抱不起长生,反被他掼摔出好几个。美顺一下跪倒在地,抱住长生的头哭叫:“长生呀,长生呀。”
长生听见了,爬起来,额头肿起一个大血包,满面是血,眼冒杀气,“呸”地吐出一口血水,冲着周围人大叫:“这是我媳妇儿,谁也不许打她!”
此时的冯永,头成了血葫芦,满是大包,已昏死过去。众人忙去抬他,骚乱中听到有人叫:“哎呀,冯哥的耳朵没了。”
“快,快送医院。”众人抬起冯永就跑。
英姐从人群中冲了过来,扶起美顺,哭叽叽地说:“美顺,你真他妈棒!”
长生见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美顺,上来抱她的头,却随手抓下一大把头发,发上带血。一下哭出了声儿:“头发没了,头发没了。”又去追冯永。众人一起上来拦,竟拦不住。长生边追边叫:“打死他!打死他!”
美顺扶着英姐,哭着叫:“长生,回来呀。”
长生听见了,回转身来看美顺,举那头发,忽一下软瘫,躺在地上,烂泥一般。
很快,保卫科科长、书记、厂长、警察,全都到了。不一会儿,公公和婆婆也来了,抱着牛牛。还没走到近前,公公把牛牛接过去,不再上前。婆婆一个人跑过来,扯着满脸是血的长生哭。
先去医院,长生没大事,脸上的血都是冯永的,只额头上的包又青又紫,破了皮,抹了些药。然后去派出所做笔录,折腾到晚上七八点钟才回家。
自从打完架,长生就抖个不停。美顺就总抱住他的胳膊哄他:“没事了,啊。不怕呢。”长生说:“头发没了,我要打死他。”手里一直攥着美顺掉下的头发。
厂里人一走,公公的电话就打不停。然后走回来,对婆婆说:“准备钱吧,少花不了。”婆婆冲公公喊:“钱算个屁!卖房子也给!”公公跺脚:“冯永的耳朵没了,让长生咬掉啦!”婆婆大吼:“活该!活该!”
美顺这才害怕,第一次见到公婆凶,松开长生,“扑通”一下跪倒在婆婆公公身前,说:“妈,怨我呢,怨我呢。”长生举着头发大喊:“头发没了!”
婆婆原本坐在沙发上,见美顺跪,忽一下蹿过来,一把抄起美顺,喊道:“美顺,你跪谁?你是好样的,你没错!”又冲公公吼 :“不许说他们,不许说!说了,我和你离婚!”
公公说:“瞧你,瞧你,我能那样儿吗?我做得出吗?”
婆婆喘几喘,说:“出了这么大事,你也别总在家里囚着了,舍下脸皮吧。你去找人,多少钱都成,咱两口子凑!就是不能抓了儿子和媳妇儿。你去办吧。”公公说:“行,我也豁出老脸了。”婆婆说:“给长莉打电话,让她立马飞回来!”
美顺第一次听见这个家里的人说长莉。才知长莉是长生的姐姐,大长生两岁。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一去七八年,至今未回。
人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公公这么多年的厂长没白当,结识了不少人。事情很快得以解决:由派出所出面调解,一次性给冯永十万块钱。算是对美顺拍断他鼻梁骨,长生咬掉他半个耳朵的补偿。另外,冯永提出不在厂里干了,调到市中心营业部上班。
长生又回到技术科打杂,厂里说:长生有点智障,算残疾人,要照顾。
长莉没回来,只邮回了钱,听长生说是两万美元,换算成中国钱是很多很多的。
冯永很守信用,没再闹过。甚至厂里开职工大会都不回来。有人说他怕了长生,怕长生和他拼命。也有人说和一个傻子拼命,他冯永丢不起这个人。
一架打没了十万块,这是美顺没有想到的。她怎么也想不出十万元都摞在一起是个什么样儿。这几年他和长生省吃俭用地攒,也不过攒了两万多,除去牛牛上幼儿园给了一万五,加上这一阵又攒的,将近一万,她捧了这些钱去见婆婆。
婆婆很惊讶,说:“你俩怎么攒的?”死活不要,说,“你替我儿子出气,比多少钱都值。”
美顺流着泪,咬着牙说:“这钱,我和长生一定要还妈的。”
婆婆说:“你呀你呀,心气太高了。”
日子过得很快,这一年春天,北京闹“非典”,一开始传得挺可怕,电视里每天都播今天死了几个人,又死几个人。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都戴个大口罩。幼儿园停学了,牛牛每天都在家里,跟着奶奶学文化,或到小区的活动广场玩一会儿。但是六月份,小区里一个高中生住进医院,说是疑似病例。于是将近一个月的工夫,高中生住的那栋楼都被警察围起来了。楼里的住户不能出来,上班的人也不能去单位。直到那位高中生出院,宣布不是非典,警察才撤。但是这一吓让婆婆再也不敢带牛牛去活动广场了,人少时让牛牛在楼下玩一会儿赶紧回家。小区门口一直都有专人把守,小区里的人发了手牌,不是小区里的人不能进来。小区里的人进出要试体温,一有发热随时隔离。长生和美顺每天回来都要被婆婆强迫着先洗澡。吃过饭的长生也不出去了,就在家里。
这件事连远在山里的爹娘都知道了,写来信,说山里空气没病,带着你公婆上这里住,待北京空气干净了再回去。念信的时候英姐一直笑,美顺就没把这件事告诉公婆,唯恐他们听了一样笑。
现在美顺进厂进食堂都要试体温,体温正常才能上班,做饭之前手要消毒。非典让人惶恐,正式工没办法,只能上班。食堂里许多临时工辞工,要回老家,不管领导批不批准,连工资都不要了,招呼不打就不来了。食堂里的临时工占了食堂总人数一半还多,陆陆续续走,很多岗位缺人。现在美顺一个人烙饼,空闲了还要择菜,和面,揉馒头,包包子。张科长几次开会,劝临时工不要走,说共渡难关。又涨工资,涨补助。英姐担心地问美顺走不走,美顺说不走。“长生天天上班呢,我干啥走?”
幸好最害怕、最难熬的日子很快过去了,电视里开始播某某非典病人出院,治好了,而后治好出院的病人越来越多,再不播有谁得非典死了。
美顺之所以非典时期也要上班,除了长生上班外,就是想多挣钱。非典闹得厉害时,美顺每上一天班都能比原来多挣七十块钱。她需要这每天多出来的七十块钱,因为她背了一身债,十万块。这十万没人向她要,也没人再提起,可美顺记着。她跟着英姐时,学会了记数,加减。她把钱算得很细,每一分能攒的钱都存进银行。她时常翻存折,看存了多少钱。存到三万多元时就想十万元兴许不是很多。可当她和婆婆领着儿子去学校报名时,才感到十万元对她真是遥不可及。
老师说:孩子是外地户口,要想在北京上学,交三万元的助学费。
美顺问:“都交?”
老师说:“北京户口不用交。”
美顺很生气,拽着牛牛的手问:“他不算中国人啦?”
老师苦笑:“可他不是北京人哪。”
回家的路上,美顺说:“妈,这三万,我和长生交。”婆婆看着美顺,叹气道:“你这孩子,真是犟啊。”
周末,公公把全家人请到了小区外的家常菜馆。
这两年,公公被郊区的一个村办电机厂请去当厂长,一星期才回来一次。
全家人找了个单间,叫上几样菜,还点了瓶红酒,很温馨。公公喝了酒,有些兴奋,话很多。全家人都听他讲电机厂那点事:从技术到销售,一个个难题被他解决。美顺还是头回见公公这样话多,觉着他很伟大。可讲着讲着,公公突然问美顺:“你知道我一个月挣多少钱?”美顺笑着摇头。公公伸手一比画,肯定地点着头说:“七千呐。”
美顺吃一惊,从未想过公公挣那么多钱。
看到美顺吃惊,公公挺得意。说:“我去了两年多,你倒算算,我挣了多少钱?”
美顺笑,说:“不算呢。”
公公又问:“够不够给牛牛交助学费?”
美顺明白了,看看一旁低头吃菜的长生和牛牛,又看着笑着点头的婆婆。坐直身子,看着公公说:“那是爸的钱,爸挣的呢。这大岁数了,应当爸妈花。”
公公说:“对呀,我这么大岁数了,家也不能回,到外边挣钱。这钱,我应不应该花?”
美顺说:“该着呢。”
“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是吧?”
美顺小心地点点头。
“牛牛是我的亲孙子,那我给他花点钱,你说该不该呀?”
美顺顿时无语,看看公公带笑的双眼,又看婆婆。婆婆笑着说:“看看,是不是怨你了?他给他孙子花钱你还拦着,你个傻孩子。”
美顺低下头,捻自己的衣襟,捻呀捻,一时无声。长生突然抬起头,高声说:“谢谢爸。”牛牛也站在椅子上扬手,说:“谢谢爷爷。”
婆婆笑了,说:“嘿,看我孙子,会来事了。”
美顺用双干净筷子给公公、婆婆各夹了一口菜,说:“谢谢爸,花了这多钱呢。”
公公笑了,说:“这叫什么话?我们是一家子,儿子是亲儿子,孙子是亲孙子,你是我亲儿媳,等哪天我和你妈老了,不是还指望你们来伺候吗?到那时,你可别嫌烦呐。”
美顺使劲地点头。长生笑得很响,说:“我就伺候妈,我就伺候妈。”牛牛也笑,蹦着说:“我伺候奶奶,也伺候爷爷。”
公公大为高兴,拿过一个空杯,倒上红酒,搁到长生面前,说:“你也喝一杯。”婆婆说:“你怎么给他,他不喝……”还没说完,长生端起杯,笑一声,全部嘬到嘴里,一闭眼,就给咽了。公婆还要拦,哪容话出口,杯空了。笑声响亮。
这是美顺头回看到长生喝酒,或许有点醉,回家时,很意外地和父母走在一起,一手挽公公,一手挽着婆婆,走得很高兴。平时待长生都很严肃的公公也任长生挽着,一路前行。美顺被牛牛拉手落在后面。落在后面的牛牛要美顺抱,美顺抱起儿子,说:“这大了,妈要抱不动呢。”牛牛搂住美顺脖子,贴住美顺的耳朵小声说:“妈妈,爷爷挣一万还要多多呢。”美顺一愣,小声说:“莫瞎说,打屁股呢。”牛牛急得在美顺怀里扭,说:“真的,爷爷和奶奶说,我听见的。”美顺静了一刻,看看前面的娘儿仨。婆婆正笑着回头,向这边招手,口里喊:“牛牛,快来呀。”
美顺更紧地抱住儿子,冲婆婆笑,小声说:“儿呀,好儿呀,这话不许说呢,不许和爷爷奶奶说呢。说了,妈要打烂你屁股呢。”牛牛笑:“我才不说呢,是吧,妈?”
晚上,回到自己家,美顺对冲完澡出来的长生说:“长生,咱一定要攒够十万呢!”长生说:“噢,攒十万!”
睡到床上,美顺想起娘,小时娘常说:“小娃不经长,一长就大了。”想着,美顺笑了。
牛牛上学了,摸底考试拿了个第一名的奖状。婆婆把它粘到客厅的墙上,说这是第一张,以后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