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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南征赋(中)

武德二十四年(公元48年)深冬,南海郡番禺城北,石门驿。

腊祭本该是阖家团聚,祭奠祖宗的好日子,就在这一天,成了班固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班彪一路上的胡言乱语果然惹了祸,廷尉府获悉后,下达了新的处罚:让班彪从那头骡子上滚下来,再给他戴上刑徒的枷锁!替这位读书人卸下最后一点体面!接着又更易了流放地,合浦郡不必去了,改赴南海郡揭阳县!

班固闻言如若五雷轰顶!合浦虽是前汉的流放圣地,接受了几千户罪官家属,也在他们一代代人开发下,变得较为宜居,加上是魏朝南洋水师泊地,徐闻大港所在,生活和安全有所保障。

位于南海郡东边的揭阳县(今潮州)则完全不同,那里还是待开发状态,越人占绝大多数,民风彪悍,朝廷只能控制县城。揭阳附近尚无大海港,也没什么商贾急需的商品,唯一出名的特产就是……

“鳄鱼!揭阳鳄鱼,其巨若船!”

石门驿有两条路,小路往东去揭阳,大道往南入番禺,父子二人在此话别,班固忧心忡忡,揭阳鳄鱼掀翻船舶,吞食中原来客的故事流传甚广,再加上纯粹刑徒的待遇,班彪到了那,还有没有俯案读书的机会?

班彪倒是表现得颇为潇洒,虽戴着枷锁,却仍昂头东行,还催促班固快些启程。

然而班固却三步一回头,最后竟又追了过来,在班彪面前跪倒在地,含泪道:“儿一定想办法立功,以求得陛下宽赦父亲!”

班彪没有答话,只抬起头来,看那天上的雁字。

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鸡鸣以哜哜……候鸟尚可北归,流人却远没有它们自由,自己这把骨头,恐怕将在揭阳发霉、腐朽吧?

岭南,注定是班彪的终点了。

但班固不一样,岭南,将是他这一生的起点!

班彪低下头,望着儿子,动容地说道:“孟坚。”

“为父教汝作赋、史简、五经。”

“汝年九岁,便能属文诵诗赋;及长,又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但举大义足矣。”

“时至今日,为父再无其他可以教汝。”

班彪费力举起枷锁中的手,指向那条与自己背道而驰的大路。

“去罢,接下来,就得靠汝,自己走下去了!”

擦干眼泪后,班固继续他的旅途,虽已抵达岭南,但要想前往交趾,征程依然十分漫长。

年轻人总是心怀希望的,与父亲诀别的悲伤渐渐淡了,班固开始专心观察起这片炎热的土地。

班固记得,司马迁在《史记》里对岭南描述少得可怜,只说“【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或许是其未能亲自涉足的缘故?远没有班固感受到的真切。

而且,那是百多年前的情况,在番禺城短暂停留时,班固便在纸上记录下新的变化。

自魏军控制番禺后,昔日南越王都恢复繁荣,尤其是市场,香料贸易大大增加。

岭南本就出产生姜、肉桂等,如今都汇聚到番禺交易;而享受了二十年太平的北方,人口日益恢复,还增加了许多勋贵富庶之家,他们不再满足于普通的咸肉,而追求起夹杂香料芬芳的“火腿”“香肠”。这使得南方香料需求大增,哪怕加上长途运送,依然是以一搏十的好买卖,引得北方商贾蜂拥南赴。

这还只是岭南本土的常见香料,若是来自南海上番邦的龙脑香、迷迭香、乳香、安息香、苏合香、沉香,这些东西送去洛阳、长安、邺城,供给达官贵人,其利何止百倍?

于是班固在逛番禺香市时,便听到有北方商贾如此叫嚣:

“唯望车骑大将军秦公、伏波大将军张侯,能将海陆之师,早灭刘秀,好让吾等船舶南下无阻,驶入南海,探访诸国,重开‘香料之路’!”

所谓的“香料之路”,源于一个传言:大多数名贵香料,皆来自南海之中一处叫“香料群岛”的地方。前汉武帝之时,南海的都元国、黄支国等,都到合浦、番禺入贡,除香料外,还有犀牛、海市明珠、璧流离等珍奇。这条海上通道维持了几十年,王莽年才断绝。

现在中原巨大的香料需求,使商贾已不满足于等别人送上门来,而打算自己去找——日渐成熟的近海航运,让他们信心倍增。

从番禺去徐闻的路上,班固还看到了其他一些东西,有些永久改变岭南,乃至于全天下的东西,在悄然酝酿!

班固见到了被烈火焚烧的热带雨林,以及大片新开辟的土地,据说这是刘秀控制交州时,大臣邓禹屯田所殖,如今都便宜了魏南海郡官府。朝廷先将土地收归国有,再分给南征军中愿在岭南安家的军功吏卒,因地多人少,几乎人人都成了地主,甚至有坐拥十数顷的大户。

官府又派遣农官,协助地主们培植经济作物,比如在益扬方兴未艾的甘蔗。蔗糖,也是北方需求日旺的大宗消费品,因交州阳光极盛,甘蔗高大且甜,更容易榨出好糖来,能与益糖、扬糖一争高下。

热带生长的芭蕉也很受欢迎,这种东西只是当地人饱腹用的寻常食物,切开晒干卖到中原,却成了中产之家小孩们颇喜爱的异域小食。

此外,还有一种据说源于身毒的植株,朝廷命名曰“棉”,其絮可以纺线织布,也能填充在皮裘冬衣中,十分保暖,而北方幽并地区,是一日冷过一日了。

光有土地不行,甘蔗和棉花都需要管理者和大量劳动力,班固发现,田里的佃农雇工,多为随刘秀南迁的江东籍农夫。大魏宽容啊,考虑到岭南中原人弥足珍贵,除却冥顽不化者流放琼岛,剩下的大多获得自由。

他们可以选择自己开荒成为自耕农,但大部分还是宁可投靠拥有武装家丁的军功地主,靠着坞堡庇护免遭骆、越侵扰,如此便沦为佃庸。

别急着可怜他们,还有群更凄惨的人,那就是容貌黑褐,身材矮小的“骆奴”。“自刘秀遁逃交南三郡,仗打了几年,所得俘虏,杀也不是放也不是,遂作为奴婢,卖予地主及商贾们了。”

原来,刘秀自从娶了征贰为妃,得到骆部拥戴,也成了“骆越的皇帝”,遂将当地人训作骆兵,驱赶他们同魏军作战,又在败仗中惨遭俘虏。

这群人战斗力不怎样,干活倒是一把好手——当然是在鞭子底下。成千上百的骆奴顶着炎炎烈日,从事砍甘蔗、芭蕉、摘棉这些繁重的工作。而那些江东籍的佃庸,竟得以持着鞭子,替地主恶狠狠地盯着骆奴,动辄鞭笞,每一次抽响,都让班固心惊肉跳。

负责监工的江东人眉飞色舞,给班固吐槽这些蛮夷的不可救药。

“骆人懒惰、愚钝,彼辈播稻种时乱撒一气,而后便终日闲逛,也不锄草施肥,全凭河流灌溉、苍天落雨。万幸交趾气候炎热,如此竟还能丰产!换成在江东,早饿死了!如今亦然,若无汉……魏人引导,连田都种不好,懒入骨髓,打,必须狠狠打!”

雇工嘴里咀嚼着槟榔,紫红色的汁液伴随说话飞溅而出,仿佛骆奴挨打后滴下的血。

班固有些难受,他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场景,有违儒家崇尚的教化之道。但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十余万骆奴的血汗,造就了岭南各地种植园的繁荣。

各个种植园的粗蔗糖、棉线、芭蕉干会在徐闻、番禺等港口装船,由舟师护送沿海岸北上。先送到句章、琅琊等处,在江东、徐淮进行精细加工,再汇聚到中原,以满足北方人越来越讲究的衣着、越来越大的胃口——他们不知道,吃到嘴里的每一粒蔗糖、穿到身上每一缕棉线,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虽然只窥见其中一斑,但班固有种感觉:布置下这一切的皇帝陛下,似乎在下一场颇为深远的大棋!只可惜他,仅能望及一两步外。

“而圣天子,至少能看到五步之后罢?”

班固不知道,第五伦算计的,竟是五十步外!

武德二十五年(公元49年)一月,班固抵达徐闻,将太常府开的“介绍信”交给南征军兵站的官员。他很快便接到通知,将随下一批辎重粮秣一起装船,前往交趾。

这让班固精神一振,旋即就陷入了惶恐。

“什么,要走海路?”

和从小就能大着胆子,一猛子扎进深潭的弟弟班超不同,班固,他不会水!

海船上的十天旅程没什么值得说的,班固的心思全然不在沿途壮阔风景、碧海蓝天上。

他不是在呕吐,就是在去呕吐的路上。

直到船舶靠岸,班固双足站在厚实的大地上,才如蒙大赦。

这是位于交趾泥泞海岸上的一个小港口,过去只是沿海骆人的小渔村,被魏军开辟成了军港,以接受从番禺、徐闻源源不断送来的辎重和兵丁,运输速度较陆路快三倍。

自五岭越往南,“汉化”程度越低,交趾郡作为交州第一大郡,却几乎全是骆民。魏军长长的辎重队伍从沿海一直延伸到西北方,路边都有兵站守卫,以防效忠于刘秀的骆人从森林里发动袭击。班固听说,交趾郡大规模的战事已经结束,尽管刘秀在北方抵御了马将军足足两年,但还是扛不住来自西北的奇兵,以及沿海不断滋扰的舟师。

随着深入内陆,村落逐渐增加,而且越来越大,河道也越来越粗,最终抵达了交趾郡城,棕榈树围绕着城墙,上面爬满了藤蔓等植物,只要几天偷懒不清理,它们就会在没完没了的雨季里疯长。

南征军大营位于宽阔的红河右岸,班固通过了一个又一个辕门,经历了一次次转接引见,花了三天时间,才站到巨大的主营房前,也不知立了多久,脚板底都麻了,才得到传唤入内。

班固垂首随军吏步入,脚下踩着的是鳄鱼皮制作的地垫,营房里全是披坚带剑的将校,他们全盯着班固看。

而营房正中的交南地图前,有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将军”,他正坐在马扎上,捋着美须,马文渊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指着班固对众人笑道:“我向陛下请求多送些防雨油毡和更好的火药来,今日皆至。”

“却不承想,辎重里,还夹杂着他物,竟是一个童子,一名文书,一位‘小博士’!”

帐内众人都哈哈大笑,不少人对班固颇为轻蔑,世道变了,单纯的五经文士,社会地位较汉朝、新朝时有所下降。

想来面前这位气度不凡的老将军,便是赫赫有名的秦公、车骑大将军马援?回想着马援那璀璨的功勋,班固忍着双腿一软跪下的冲动,先朝马援长作揖,然后用略为颤抖的声音,不卑不亢地说道:

“大将军,班固虽然年少材下,不足以亢一方之任;也未曾像军中士卒一般,被坚执锐,当矢石,为将军启前行;但班固却能写一手好字,算数账目精明,不论是为将士写信回家,还是协助清点辎粮,抑或是记述将军们战时骁勇,都不在话下。”

想到还在流放的父亲班彪,他鼓起勇气:“而若大将军愿让班固历练一番,肯予固长缨,固愿效终童之事!”

汉武有终军,亦是年纪轻轻,便以太学弟子、文书笔吏身份,出而为使,尽精厉气,画吉凶于敌国,不辱使命,最终死在了异乡……班固的意思,马援听明白了。

“善,七万大军中,不缺多一个人吃饭。”

已真正“老当益壮”的马援拊掌笑道:“两年间大小数十战,交趾已定。刘秀继续携骆妃南撤,顽抗于九真、日南,三军即日南下,势必完成南征!”

“班固也随军出发,让这位‘终童’,和后军骡队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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